2009年4月30日 星期四

非洲小醫師(7): 手機之夢


檢驗科的收音機裡傳來馬拉威廣播電台主持人的聲音:『住在巴拉卡縣的姆漢苟‧比利先生,昨天晚上在伊莉莎白醫院過世了,喪禮將在明天下午於家鄉舉行,請聽到廣播的親友設法前來參加。』


這是每天下午一點和晚上九點的『聽眾服務』時間,不論婚喪喜慶,都可以請主持人播報,聯考榜單也可以在這裡聽到。在通信不發達的馬拉威,廣播是大家交換情報、獲取資訊的重要管道。

『菲力普醫生,聽說你快要回台灣休假了,是嗎?』檢驗科的同事姆夫拉問。


『是啊,十二月初。』外交役役男在服役期間,可以返回台灣休假十四天,我打算利用休假的機會順便去台大醫院內科應徵住院醫師。

『嗯,不知道可不可以幫我買一隻手機帶回來?二手的就可以。』姆夫拉面帶羞澀,低聲地詢問。

姆夫拉不知道,他已經不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。病房的實習臨床醫療員傑瑞德和團裡的黑人女秘書都拜託過我。後來,在我同意幫忙姆夫拉之後,檢驗科的另外兩個同事也跟進,算一算,我竟然要從台灣買五支二手手機回來。

一般人很難將手機與非洲聯想在一起。『吃都吃不飽了,還有錢買手機?』我去光華商場時,老闆滿臉狐疑地問我。

身在馬拉威,我能夠體會黑人同事需要手機的原因。馬拉威南北全長一千多公里,許多人為了工作,離鄉背井到都市討生活,與家人、朋友的聯絡成為難以解決的問題。大部分的家庭因為負擔不起電話費,都沒有裝設電話線,負擔的起的家庭也不敢裝電話,否則左鄰右舍都會來借用。只有機關學校和公司行號會申請電話號碼。公用電話相當不普及,有時親友病危或過世,只能透過口耳相傳或傳紙條的方式輾轉聯絡,曠日廢時。而醫院假如在晚上或假日有緊急手術要進行,必須派值班司機直接去麻醉師、外科臨床醫療員、檢驗師、放射師家裡找人,因為無從聯絡起,不能事先確定在家,因此常有撲空的情形發生,延誤時機。為此醫療團也捐贈過幾支手機給姆祖祖中央醫院,作為緊急聯繫之用。

馬拉威有兩家手機通信公司,申請一個門號大約新台幣四百元。手機的費率雖然更貴,但是聰明的馬拉威人懂得與貧窮作戰。他們購買易付卡後,很快把金額用完,使別人沒辦法借來打電話,然後就使用『只接不打』或『傳簡訊』的省錢策略,仍然能和外界保持通信。

然而,手機在馬拉威的價格非常昂貴,大約是台灣的三倍左右,如果不是公家配發,一般人根本買不起。聽說台灣的手機便宜,因此每次醫療團有人要回國休假,黑人同事都會來拜託,希望代購手機。

經過家人和朋友的幫忙,我終於湊齊了需要的舊手機數目,帶回馬拉威。我明白同事的經濟能力有限,因此就把成本折合匯率,以三千夸加的價格出售。

『菲力普醫生,可不可以分期付款?』收到手機的姆夫拉雖然雀躍不已,又開始擔心付不出錢。我知道他有一大家子要撫養,手頭不寬裕,只好同意囉。實習生傑瑞德薪水更少,我索性將手機當作聖誕禮物,免費贈送給他。

我知道,手機代表的,不只是通訊,更代表著『機會』。拜手機之賜,姆夫拉正在等待衛生部通知,是否被錄取,可以前往馬來西亞,接受世界衛生組織贊助的寄生蟲學訓練課程;其他檢驗科同事參加了研究所公費生的選拔活動,也在等候結果;傑瑞德已經被來自法國的知名醫療組織網羅,將加入他們的愛滋病治療計畫。在通訊不發達的地方,誰能獲得最新最快的情報,就最有機會成功。

五支手機都各得其所,其他同事卻聽到小道消息,以為我是廉價手機經銷商,紛紛跑來問我:『聽說你在賣手機,我可不可以買一支?』我只好趕緊說明已經沒有手機了,而且本意是幫忙而不是做生意,免得讓人家以為我靠手機來賺錢。

沒有便宜的手機可買,其他同事失望的離開。有人想到了菲力普醫生還有一支自己隨身的手機,又來問我:『你六月離開馬拉威,可不可以把這個手機賣給我?』

看到如此渴望的神情,實在很難說『不』。因此,我決定回台灣前,以同樣的價錢賣出自己身上最後一隻手機。這位同事也很遵守約定的,先在三個月內分期付清了三千夸加。她終於圓了手機之夢。

而我只好又回到光華商場,替孑然一身的自己,重新找一支手機啦。

面試一週



過去一週的求職面談真是震撼教育!

今年的新進流病情報工作員 (EIS Officer)共有82位,包括我在內有12位外國人。雖然美國疾管局提供了100多個工作職位,保證每個人都有職位,但是大家為了爭取心中最理想的職位,還是個個摩拳擦掌,奮力角逐。

為期一週的面試安排,是跟美國流病情報工作年會(EIS Conference)同時間進行。疾管局總部的各單位人員、全美各州政府的流病專家,都齊聚一堂,一方面參加年會聽取各地流病調查成果報告,例如吃花生醬引起沙門氏菌感染、喝未消毒完全的牛乳引起彎曲桿菌感染等等,也包括我的報告--生食甲魚肉引起台灣首宗旋毛蟲感染;另一方面,則是讓新進的 EIS officer 可以跟各單位主管會面,彼此了解,迎接週六正式的工作面試。

因為面試當天每個時段都只有15~30分鐘,所以雖然週六之前都是非正式的面談,要是沒先去深入聊一聊,建立好印象,正式面談那天也不用玩了。一般而言,都要談至少8-10個職缺,每個職缺又有至少三個人要聊:第一指導員、第二指導員、現任EIS officer,所以除了第一天早上我有好好去參加年會聽報告,其他時間幾乎都是在會場到處找人聊天,有時覺得自己像是RPG電玩遊戲裡,到處找人搭訕的主角。除此之外,同時又要準備週三晚上的旋毛蟲感染口頭報告,現在回想起來,那幾天真的是處於壓力緊繃的狀態。

厚臉皮地撲上去找人聊天、推銷自己,對生性內向的我,已經夠困窘了,還要大量地用英文聊天、想該問什麼問題,並且即時回答對方的提問,因此每談過一個人,都有精疲力盡的感覺,到了週四中午已是心力交瘁。還好一路上有遇到一些貴人,有看出我的焦慮,主動幫我引薦、牽線,還有指導員寄email給我主動約會面,讓我稍微減少一些因羞赧不知如何開口的困境。這些人後來都成為我的良師益友,讓我深深感激。

關於職缺抉擇,一週當中也是三百六十度大轉變。原本目標是疾管局HIV總部的行為監測與預防研究部門,不料初次面談就發現他們尋找的人才需要有行為科學、社會科學的背景,而且美國HIV感染目前最大的挑戰是在非裔美人與少數族群,跟我的文化背景差異很大,而且這個職缺的競爭對手眾多,確實多半是非裔美人,令我感到機會渺茫。相對而言,在州政府衛生部,除了能做HIV,更有機會接觸很多新奇的傳染病,深入了解地方脈動,獲得第一手疫情資料。於是我轉向州政府的工作職缺。在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會面後,挑選出七個州進行正式面談:Missouri、Oregon、Michigan、New Jersey、Virginia、Maryland、California。

上週剛好美國爆發豬流感疫情,Missouri 的指導員很熱心的邀請我,參加她的州政府針對豬流感的電話會議,聽到流病、檢驗、檢疫、公關各部門如何合作,還有州長、參議員都發表意見。幾天後,她又讓我用電話旁聽美國疾管局召開的豬流感記者會,直接聽疾管局發言人如何回答CNN、BBC、華盛頓郵報等媒體詢問,這些都是相當難得的經驗。於是我決定填 Missouri 當第一志願,前天如願錄取到Missouri,算是圓滿達成任務。雖然 Missouri 位在美國中部,好像感覺比較偏僻,不過也有堪薩斯市、聖路易市兩個大城,我工作的州府 Jefferson City位在這兩個城市中間。指導員Sarah Patrick是前美國公共衛生學會流病部主席,是一位學養兼優又體貼的流病專家,我想未來兩年在這個農業州,應該會有很好的學習,擁有許多有趣的經驗。

在美國學到的文化差異,主要是『有話直說、主動出擊』,在台灣講話習慣心照不宣、話留三分,作個彬彬君子不與人爭。這趟美國行算是發掘了我直率活潑(或者叫三八)的一面,到了後面幾天,已可毫無畏色地跟陌生人見面就聊。這一週在美國求職的點點滴滴,會成為我永生難忘的回憶。回到台北明天開始上班,要加入新型H1N1流感的戰局了,這才是時代青年!

2009年4月26日 星期日

美墨爆發豬流感疫情


在美國疾病管制局面試,正好遇到這波疫情。CNN整天都在播報,遇到各州的流行病學家都在談豬流感,本來要來當面試官的加州流病調查官,只能留在加州處理疫情,必須用電話進行面試。除了墨西哥、美國加州、德州,今天又多確認了兩個在堪薩斯州的豬流感人類病例。最怪的地方是,美國的病例都是輕症,墨西哥的病例卻有不少是重症或死亡,更加重了豬流感的神秘度。

下面是台灣疾病管制局的新聞稿,裡面提到「6名防疫醫師正在美國亞特蘭大市參加會議...,可能要變更行程前往墨西哥實地了解疫情」,其實現在有4位已經回台灣,只剩我和另外一位醫師還在美國。所以,雖然下週一面試結果公布,說不定我會無法照原定計畫在週二打道回府,而是要去墨西哥看一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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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墨爆發豬流感疫情 疾管局嚴密關注 籲前往兩國民眾提高警覺

(中央社訊息服務20090425 12:15:01)

疾病管制局根據WHO、美國CDC、駐墨西哥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及派駐美國CDC防疫醫師等資料來源證實,墨西哥與美國西南地區爆發人感染豬流感疫情,迄今已至少造成62人死亡。

墨西哥自本年3月18起,即出現流感季外,類流感人數仍持續大幅攀昇的情形,截至4月23日,三個城市已爆發豬流感群聚:首都墨西哥市,通報近千名流感併發肺炎患者,其中59人死亡;墨西哥中部San Luis Potosi,亦有3人死。這些病例大多為平時健康的年輕人,與季節流感好發於老人與小孩的情形不同。此外,在墨西哥國家呼吸道疾病研究院(INER),亦有多名醫護人員在醫院執行病人插管工作時,遭受感染,並傳染給家人,造成1名女童死亡。墨西哥送往加拿大國家微生物實驗室的檢體中,18件檢體已確認為A/H1N1豬流感,其中12件與美國的病毒株的基因序列完全相同,另外,墨西哥送往美國的檢體中,亦有7件已確認為豬流感。

美國截至4月24日已有8名豬流感確定病例,加州6名,德州2名,這些病例均未與豬隻接觸,並有家庭父女(加州)及同校同學(德州)的聚集事件,最早個案的發病日為3月28日,尚未出現死亡病例。目前美國檢出之A/H1N1豬流感病毒是由北美豬流感、北美禽流感、人類流感及歐亞豬流感病毒的四個基因片斷組成,並且對amantadine及rimantadine等抗病毒藥出現抗藥性,但對tamiflu及relenza則不具抗藥性。

本局目前剛好派有6名防疫醫師在美國亞特蘭大市參加會議,將就近了解狀況,必要時將變更行程前往墨西哥實地了解疫情。另外,本局郭局長業已透過外交部與駐墨西哥陳新東代表進行電話會議,以隨時掌握最新訊息。

疾病管制局呼籲近期欲前往墨西哥及美國西南地區之民眾,應即時注意疾管局發佈之疫情訊息,作好相關手部衛生及呼吸道衛生,且不要接近疑似病人,回國後若出現類流感症狀(發燒、咳嗽、喉嚨痛、全身酸痛及噁心、腹瀉等),請迅速就醫並告知出國旅遊史。相關國際疫情或防治措施,民眾可參閱疾病管制局全球資訊網,網址http://www.cdc.gov.tw/,點選國際旅遊資訊,或撥打免付費民眾疫情通報及諮詢專線1922洽詢。

2009年4月17日 星期五

「出國比賽」


明天(4/18)將啟程前往美國亞特蘭大進行為期一週的工作瞭解與面談,4/27就會決定花落誰家,從今年7月1日起要在美國哪裡上班,直到2011年6月30日為止。

「不是已經確定要去美國受訓了嗎?」朋友這樣問。其實,美國疾病管制局的單位實在太多了,光是亞特蘭大總部的傳染病就可以分成6個大部門,每個部門還可以再細分成3-4個單位,其他還有非傳染病的部門,例如肥胖、癌症、車禍、環境毒物等等都管,包山包海。除了總部的工作之外,州政府也有不少工作機會,可以讓我這個台灣人,有機會去美國某一州協助疾病管制業務,這滿吸引人的。所以未來一星期就是要認識各個單位提供的工作機會,也是讓對方瞭解受訓者的條件,最後雙方都會填寫志願,希望能像「我愛紅娘」配對成功。

除了單純的工作面談外,我還要在星期三晚上美國流病調查年會的「國際之夜」代表台灣疾病管制局,口頭報告之前新聞曾報導過的「生吃鱉肉罹患旋毛蟲感染」調查報告(詳見心之谷http://heartvalley.blogspot.com/2009/02/8.html)。這次全球的論文只有6篇入選口頭報告,台灣能佔有一席之地真是深感榮幸啊!由於美國疾管局很多單位主管都會去參加美國流病調查年會,這次的口頭報告也是我表現實力的機會,如果報告的好,對後續的工作面談應該有加分的效果吧!不過,第一次用英文在國際會議報告,壓力自然不小。

前幾天剛好有一位美國疾管局的專家來訪,在他的指導下,我將這個報告用比較有系統、邏輯的方式做成投影片,努力的把英文口白精簡到10分鐘以下。事實上原本做好的投影片在專家看過後,宛如921大地震浴火重建,當晚熬夜到凌晨2點半才修改好,總算隔天獲得了專家的認可。主要是公共衛生調查的重點在於對政策、防治作為的影響,與臨床醫師重視鑑別診斷、檢驗正確性,方向差異很大,所以這次也好好上了一課,並且感受到美國人嚴謹的科學態度。希望這次能順利完成報告和工作面試!

2009年4月15日 星期三

非洲小醫師(6): 湖邊畫家


蔚藍如海的馬拉威湖,是我們假日休閒的最佳去處。踩著細細的白沙,看著湖裡潮起潮落,沒有噪音,沒有人潮,沒有垃圾,沒有路邊攤,彷彿來到世外桃源。


湖邊有幾家旅館,提供住宿與餐飲。大陽傘下,來自尚比亞的導遊,正在教導印度遊客玩非洲遊戲。只要一張桌子,一些可口可樂的瓶蓋,或是一些小石子,就可以開始棋盤上的廝殺。我看到遠處有黑人小孩們快樂的嬉鬧戲水,於是赤著腳踏浪走過去。


在沙灘的一角,有個小木屋,屋頂用稻草覆蓋著。小孩們圍在木門外嘻嘻哈哈地往內看,我也在人群後探頭探腦,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『那是誰?』我問身旁一個老人。『他是一個畫家。』老人用英語告訴我。


漆黑的屋裡,只有幾道光線從木頭的縫隙裡穿進來,三十出頭的畫家坐在小板凳上,低著頭思索著。忽一會兒,從洗筆筒裡拿出水彩筆,放入嘴裡,吸乾後沾上調色盤的顏料,對著面前的畫版快速的塗抹起來。畫的是兩位頂著水果的婦女,一前一後,以意象的手法簡單描繪了五官和身軀,像是皮影一般,雖然一點也不細緻,強烈的顏色對比卻十分引人注目。


小孩們轉頭看到我這個外國人,一哄而散。畫家停下畫筆,跟我打了聲招呼:『歡迎光臨,你可以隨意看看,每幅畫的價錢都是可以商量的。』


馬拉威觀光業不發達,繪畫和木雕是少數幾樣富有特色的紀念品。如果到藝廊去買,價格相當昂貴,可以是路邊或是市場價格的十倍以上。一幅題材普通的水彩畫,大約台幣五十元左右,油畫則在台幣五百元上下。已經擁有不少畫的我,在此留步倒不是想買畫,而是難得遇見正在作畫的畫家,於是跟他攀談起來。


『我的名字是祝福。你是日本人嗎?』

我連忙澄清,自己是台灣人。『台灣,喔,我知道,以前台灣的農技團曾在這裡開墾過,讓我們收成增加不少呢。』祝福高興的說。

他開始說起自己的故事。『你知道,這一帶的人屬於通嘎族,以馬拉威湖為家,靠捕魚為生。我小時候也常常跟著爸爸和哥哥乘獨木舟出去捕魚。你看,馬拉威湖是多麼美啊,真是上天賜給我們最好的禮物。』

我看著湖水,慢慢將視線移向地平線的另一端。坦尚尼亞的山巒隱約可見,然而湖上有幾道像是烽煙一般的黑影,似動非動的,看來十分詭異。

『喔,我們通嘎人稱之為「飛魚」。每一道黑影都是由密密麻麻的小蚋蚊組成的,牠們每天成群結隊的由湖的另一邊飛來,是魚兒很好的食物,也是我們通嘎人喜歡的點心。』他做出把小蚋蚊放入嘴巴咀嚼的動作,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,彷彿小蚋蚊的味道真的相當可口。

我又回到正題。『為什麼你會做畫家呢?』

『我喜歡畫畫啊!我想讓大家知道馬拉威人的生活方式。你從我的畫裡可以看到我們的食衣住行,以及傳統的工具和樂器。』祝福說。他從角落拿出一大疊他的作品,一張張的鋪在地上給我看。每張畫裡都有馬拉威湖,有的晴空萬里,有的是夕陽餘暉,還有月光下的泛舟景致。湖濱的小木屋間,穿梭著老人和小孩,男人推著裝滿魚的手推車,正要離開村子,婦女有的頂著一大簍衣物,前往湖邊洗衣,有的拿著木杵,在屋外搗起了玉米粉。恬靜的漁村風光,在畫中一覽無遺。

『你結婚了嗎?』我好奇的問。

『早就結婚了,已經有六個小孩了。光靠畫畫很難維持生活啊,顏料昂貴,而且必須到姆祖祖才能夠買到。失業率越來越高,很多人都開始賣畫,我的生意越來越差,可是要改行也不知道能去做什麼。』他無奈的說。『大兒子已經要念高中了,學費還不知道在哪裡。』

太陽漸漸西沈,湖上的獨木舟都朝著湖邊划過來。我挑了兩幅畫,付完錢。祝福拉著我的衣袖說:『你是第一個問我有沒有結過婚的客人。其他客人都只是忙著跟我講價而已。』他朝著我豎起了大拇指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
嬉水的小孩們光溜溜的,他們無憂無慮的笑著、鬧著,不曉得長大要面對這麼多的煩惱。有個膽子大的小男生對我說了一聲:『哈囉!』我用圖布卡語回了一句:『你好嗎?』他們楞然不知。三秒鐘之後,又嘻嘻哈哈地跑到湖水裡了。

我真笨,這裡是通嘎族的地盤,怎麼講圖布卡語呢?

對岸的『飛魚』向這裡慢慢推進了,在這異國的世外桃源裡,我卻學到了人與人心底共通的語言。

2009年4月8日 星期三

非洲小醫師(5): 缺貨


門診的病人從放射科回來,兩手空空。原來是X光片用完了,要照X光的病人都被通知下週二再來。

在這個看似美輪美奐的中央醫院,埋藏了不少隱憂。其中之一就是『缺貨』。幾乎任何消耗品都曾出現缺貨的情形,白紙、圖釘、紗布、手套、針筒、點滴、驗尿試紙、止痛藥錠、抗生素針劑等等,有人戲說只有結核病防治計畫的試劑與用藥不會缺貨,因為這是國家重點計畫。可是事實上,檢驗結核菌的染色劑也缺貨過。

在台灣做實習醫師時,雖然病房護士天天例行清點存貨,但是醫院物資供應充裕,醫師向來是『茶來伸手,飯來張口』,從來不會想到缺貨的情形。來到馬拉威,才發現醫療用品供應的重要性。我們團曾有骨科醫師、神經外科醫師前來短期支援,但是醫院沒有合適的手術器械,外科醫師也只能空自興嘆。檢驗科也曾出現捐血篩檢用的梅毒血清試劑和HIV檢驗試劑雙雙缺貨,病人如果要輸血只好自求多福。我剛來馬拉威時曾遇到全院只剩下十支利尿劑,該分配給哪幾個心臟衰竭的病人?實在是相當痛苦的決定。

缺貨頻繁,供應者、庫存管理者和使用者都有責任。馬拉威過去准許各公立醫院自行採購衛材和藥品,後來發現貪污舞弊的情形太嚴重,所以將預算收回中央,由衛生部的中央藥品庫房統一採購供應。然而中央統一採購,就難以兼顧各醫院特別的需求,緊急缺貨時也應變不及。馬拉威的赤字逐年遞增,也使得採購經費吃緊,庫房存量一直萎縮,醫院領到的物品數量往往不到申請量的二分之一。

庫存管理也是個問題。過去在醫院各單位的庫房只見物品散落各處,凌亂不堪,沒有人知道存量有多少、藥品過期了沒,遺失或是被偷竊也無人過問,反正用完了就再去領。使用者的觀念也令人咋舌,我曾跟台灣的醫界朋友介紹馬拉威的病房奇景:用針頭代替釘書針來釘公文、用紗布代替繩子來串病歷、用棉花代替抹布來擦桌子、工友戴著醫用手套打掃環境,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。但是當醫院行政單位沒有錢買這些辦公用品時,護士就會就近拿可代替的物品來權充。於是不久之後,針頭、紗布、棉花、手套也都缺貨了。

面對缺貨的一再上演,馬拉威的同事們見怪不怪,病人與家屬無怨無尤,倒是我們這些從台灣來的人看不過去。為了維持起碼的醫療品質,購買醫院缺貨的物品,再以中華民國醫療團的名義將物品捐贈給醫院,就成為大家醫療工作外的另一項任務。藥品、衛材、器械、檢驗試劑、儀器零件、水電配件等,人人有份。同時,我們也希望建立有效的庫存管理機制,統計年度消耗量與規劃需求量,教導同事『開源節流』的觀念,一方面透過醫院間的交流管道彼此互通有無,一方面節省不必要的資源浪費。這些觀念和作法,我們視作理所當然,馬拉威的同事們卻多半覺得窒礙難行,嫌太費事、耽誤下班。醫院的行政單位也無心改善。反正倒楣的是病人、花錢的是政府,既然病人不在乎,政府不在乎,何必多此一舉呢?

真正可憐的是病人。我好奇為什麼馬拉威的病人都能忍受一家家老是缺貨的公家醫院?如果是台灣的病人,早就對醫院提起訴訟了,或是被媒體披露,關門大吉。有同事告訴我,因為是免費的醫療,所以病人都覺得看病是政府的『恩惠』,醫療品質也應該由政府來要求,病人只是弱勢,逆來順受。在台灣幫忙援建姆祖祖中央醫院前,許多北部的病人必須長途跋涉到首都去看病或開刀,現在好歹可以就近治療,已經很幸福了。缺貨既然是全國的事情,病人也沒辦法作什麼。不愧是素有非洲溫暖之心的馬拉威。也許我們該從台灣引進的,不只是管理學,還要加上消基會努力多年喚醒的消費者意識,和街頭集會遊行裡的民眾力量。

我懷念起樣樣不缺的台灣。

2009年4月5日 星期日

風雲變

昨天沈醉在迷霧般的北竿仙境,回到旅館上網看航空公司公告,才發現大事不妙:南竿、北竿機場都關機場了,飛機全數停飛。

更糟糕的,今天早晨不再有陽光曬進來,而是烏雲密佈下冷雨、刮寒風。果然海上氣象瞬息萬變,計程車司機說:那有什麼辦法,就多留一天怎麼樣? 可惜台北人的時鐘沒那麼豁達,天上飛不成,只好走水路囉,於是決定改搭台馬輪回基隆港。

到了福澳港,已經有很多人在等著坐船了。9:30開船,1000元一張的經濟艙船票,每個人有一席小小的床位,看到大家都紛紛上床去躺著,我像逛大觀園一般的找尋餐廳、販賣部,當時渾然不知這趟考驗平衡感的航行才要開始...

海象是不好的,船才開不久,就左搖右晃、上震下盪的直被離心力要甩出去,我已經不知道是用Z字形還是弓字形在走路,頻頻咳嗽,想吐又吐不出的感覺。白癡的我竟然還點了一盤『香菇雞飯』,原本頭暈眼花已經夠難過的,聞到那料理包的香料味,更讓我倒盡胃口,吃了兩口飯就趕緊滾回被窩去乖乖躺著,閉上眼睛做起一個又一個圓圈的夢。老實說,直到現在在打鍵盤時,我的腦子仍在轉圈圈當中。


經過了七個鐘頭的空腹睡眠,船裡播放起輕快的音樂,原來是船行已近基隆港,航行也變得平穩許多。許多人都到甲板上去看海。從海上看這座福爾摩沙,確實是美麗而繁榮,有讓人想飛翔過去的衝動。身旁的阿兵哥們凝望著遠方的陸地,不知思念的是什麼? 這樣的波浪運動我似乎已經適應,所以把儲藏的夾心餅乾拿出來吃的一乾二淨,犒賞已經飢腸轆轆的自己。

生活在離島的人們,對於這樣的風雲變色、交通阻礙,應該已經習以為常。飛機不飛改坐船? 在台鐵、高鐵誤點就會罵個半死的台灣島民看來,真是不可思議之事。當然,馬祖人那種恬適自得的風度,也是在台北蛙居的市民,難以望其項背的。我今天很特別的、無預警的,度過了一段腦子空空,沒有電腦、沒有書本、手機不響,只有一方小小床鋪的白天。其實人本來就可以活的很簡單,不是嗎?

2009年4月4日 星期六

海外桃源


在港灣邊的落地窗,被"日光海岸"的陽光真的曬醒了。

這一日天氣好多了,利用早上造訪西南邊的北海坑道、鐵堡兩處軍地工事。陽光普照的岸邊岩礁上,雖然殘留當年為了防禦入侵佈下的玻璃插片,兩位婦女仍然勤奮地在危險中挖掘岩上海貝,為生計而忙,倒顯得迷彩的瞭望亭一派輕鬆。

津沙聚落,除了保存完整的閩式建築,還有不知來自何地的大學生在跟村中小朋友嬉鬧,又齊聚『聞雞起舞』的村辦公室前,聽耆老回首當年,當成文化考察的作業。港邊的沙灘孤舟靜靜的躺著,眼睜睜看著拍岸的白浪,有種想逃卻逃不出去的無奈吧!


終於坐上開往北竿的小白船,一艘似遊艇乘風破浪的交通船。彼岸是更加人少車少的世界,坐在芹壁地中海民宿旁的看台喝咖啡、望著海上龜島,地靈風颯,是一番清爽氣象。只是古厝人去樓空,只能慰勞週六休假的阿兵哥疲憊身軀,不知故主何在。


不論站立在後沃沙灘、或是在壁山遠眺,這樣的美景卻無人共覽,彷彿獨自來到一個外太空星球。一陣大霧從南面海上鋪天蓋地襲來,連海平線、機場跑道都墮入白色疑惑裡,一艘漂在海上的小船,彷彿慫恿我離開塵囂,隨它前往遺世而獨立的仙境,無怪乎馬祖有『海外桃花源』之美譽。此處可以解憂,亦能坐忘。

2009年4月3日 星期五

馬祖印象


去年到過金門之後,就一直想也去馬祖看看。今天拿了休假,終於實現願望,坐上立榮小飛機前往馬祖南竿。

這個比金門更人煙稀少的島嶼,有著一樣綠意盎然的山丘、金沙鋪地的海灘。司機用著特殊腔調的國語,介紹沿途經過的港口和村落,帶我到緊鄰浪濤的日光海岸旅館。聽浪、看海,在岸邊的咖啡館安靜地品味夕陽,這是在台灣本土難以奢求的幸福。

機車在高低起伏的公路上奔馳,到酒香四溢的八八坑道體會馬祖人自豪的陳高酒窖,到牛角村感受閩東古式建築人去樓空的頹敗,到枕戈待旦紀念公園去遙望蔣介石銅像面對小三通港口代表的諷刺。無論時代怎樣遞嬗、歷史怎樣裝扮,我還是驚喜於這些與我僅是萍水相逢的馬祖人,好客的笑容。比起金門,以福州話為母語的馬祖,更有種世外桃源、國外之國的感覺。


新鮮的海產,是來到馬祖第一天最甜蜜的相遇。花蛤、竹蟶、魚丸、魚麵、黃魚、紅糟鰻,甚至大顆飽滿的乾炒花生,每一道都是令人回味無窮的馬祖風味餐點。店老闆還會奉上香醇的馬祖黃酒招待,讓在古厝吃著佳餚的我真的酒酣耳熟了。

村裡的店家晚上六點不到,就紛紛拉下鐵門。天尚未黑,最後一班公車已經發車。在這個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國度,我的晚上只有台灣的綜藝節目,伴隨無月無星的浪潮聲。回到純真樸實的生活觀照,我還在適應。明天,去北竿。

2009年4月1日 星期三

非洲小醫師(4): 迷你巴士


『姆祖祖,姆祖祖,要開了!』


如果你看到日本千葉縣某幼稚園的娃娃車,在馬拉威的公路上奔馳,載著沙丁魚般的黑人乘客,請不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。『歡迎搭乘迷你巴士,請上車。』車子停穩後,車掌先生會熱情的跑來幫你提行李,拉開大嗓門,用他有趣的英文腔調,招呼你坐上娃娃車。


馬拉威沒有公共汽車,當然更別提捷運。火車只有中部和南部有,主要用來載貨。長途客運每天只有一兩班,而且時速較慢,人民如果要出遠門,通常是坐隨時出發的迷你巴士。這種九人座的小巴士,是日本傾銷的二手車或拼裝車,TOYOTA、NISSAN、MITSUBISHI都很受歡迎,當地也有修車廠可以維修這些二手車。既然是二手車,也顧不得車殼上漆有『大塚株式會社』,或是『椎名病院救急車』,反正馬拉威人看不懂漢字嘛,無傷大雅。


坐上迷你巴士,準備出發?別高興的太早。司機雖然一直製造引擎發動聲,其實車子不裝滿乘客,是不會開車的。迷你巴士多半是家族經營,開車技術好的哥哥就當司機,英文流利、算術高明的弟弟就當車掌,全家的生計就著落在今天迷你巴士的收入上。車資按人頭計費,多坐一個人就多賺一份錢,因此車子最好滿載。後座正常九個人的座位,墊米袋、加板凳,東擠西挪,竟可以塞下十六個人。前座司機旁邊可以擠三個人,車掌為了不佔位子,早已練就一手拉著窗檻、一腳掛在門邊的高明本領。如果乘客想省錢,願意忍受風吹日曬,坐在車頂的行李堆裡,或是站在車屁股一路聞廢氣,就可以半價。


迷你巴士終於載滿了二十五名乘客,正式上路。車上經常是慘不忍睹。如果只有座椅傾斜、椅墊破裂,或是烤漆剝落,請勿大驚小怪,因為有更嚴重的缺陷你可能還沒發現:車頂漏雨、車門關不緊、輪胎漏氣,我還曾經遇過坐車到中途,全體乘客被司機請下車,『對不起,汽油用完了。』於是我們所有人在大太陽底下,苦苦地等待下一班迷你巴士。而當引頸以待的迷你巴士終於抵達時,車上已載滿了人,但是好心的車掌極盡其『排列組合』的功力,順利把我們全數安插進去,有人坐在乘客大腿上,有人以弓字形危立在密密麻麻的鞋群之中。

非洲,別的不多,新鮮事卻有一籮筐。

我瑟縮在前座排檔旁的一個小小的位子上,看著司機以時速一百公里駕駛著這台破車,雖然不自然的姿勢使得腰和腳都有點酸,但涼風颯颯,乘客們很快就輕鬆的交談起來,我也迅速地忘記了身體不舒服,與對交通安全的憂慮。

過去在車上聞到濃濃的黑人體味還會覺得難以適應,現在早就習以為常。報上曾有關於『體味』與『每天洗澡』的論戰,專欄作家認為,體味是人際間相互吸引的重要媒介,馬拉威人不應該受西方人影響,企圖去除自己的體味,全盤接受西方提倡的個人衛生觀念。『有專家指出,每天洗澡會降低體表細菌對身體的刺激,使得身體無法有效的產生免疫力。』結論是,『我們不需要每天洗澡。』事實上,一般馬拉威人的家裡都沒有自來水,必須向水車買水,或去水井挑水,每天洗澡原本就是過份奢侈的行為。

不知不覺,想得出神,忽然雙腳麻木的感覺又重新回到意識的舞台成為主角。

『你還好嗎?』看我在窄小的空間裡試圖活動雙腳,身旁的老人關心地問我。

『還好,我還曾經坐在排檔正後面,兩腳夾著排檔桿呢。每次司機要換檔時,坐我旁邊的女士就要出力幫我扳開大腿,因為根本是動彈不得呀!這次算好得多了。』聽到我自我消遣一番,原本裝酷的司機大哥也不禁莞爾一笑。


『你從哪裡來的啊?』司機問。

『我從台灣來,是個醫生,現在在姆祖祖中央醫院工作。』我簡單的回答。

『台灣,喔,我知道,馬拉威電視台有播出過介紹台灣的節目。台灣是不是有很多高樓大廈?』

於是我們聊起了彼此的生活,從台灣的繁榮,說到了馬拉威的教育問題,聊著聊著,有人下車,站在路旁的老婆婆提著一籠母雞上了車,母雞咯咯的叫聲,吵醒了鄰座的嬰兒,哇呀哭了起來,媽媽輕拍了小嬰兒幾下,伸手掏出了左乳讓小嬰兒吸吮。車子經過了馬拉威湖邊,大家都轉頭欣賞蔚藍無際的湖水。身體一半在車裡、一半在車外的車掌先生,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流行歌曲。不久,車子轉上山路,幾番曲折後,停在一個樹林裡。原來是休息站到了。

大家魚貫走下了迷你巴士,有的舒展筋骨,有的走到林子裡去方便。路旁賣炸樹薯、烤玉米的攤販,見客人上門,紛紛嚷叫起來。我稍微抹掉些頭髮和臉上的風沙,跟提著一籃紅芭樂的小男孩買了幾顆,準備拿回車上請司機和鄰座的朋友們吃。

千葉縣的娃娃車,在馬拉威的黃昏,載著台灣外銷的小醫生,朝姆祖祖邁進。沒有空調,只有夾帶著沙與塵的晚風;沒有電影,只有彼此聊著各自生命裡的浮光掠影;沒有飛機座椅,只有小小的容身之地。

這一刻,在迷你巴士上,我們這些萍水相逢的人,不分膚色,為了盡好乘客的本分而緊緊相依。一顆顆心,似乎也因體溫的傳導而連接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