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7月27日 星期二

爾虞我詐


6月5日早上8點,奈及利亞第19天,我們把旅館房間退掉,所有的行李上車,在餐廳集合準備後撤到Sokoto。好久沒見到面的Dr. Sani,這位八面玲瓏、作為美奈兩國橋樑的的醫生,突然出現在旅館,把我們隊長找去「促膝長談」。

原來,村民攻擊的傳言,已經延燒為外交問題。美方希望以安全理由後撤,給奈及利亞來個下馬威,讓奈方明白不可以輕視美國政府官員的人身安全,也一吐過去幾天受奈方陽奉陰違的悶氣。但是,奈及利亞政府恰好在昨天發佈了國際新聞稿,公開證實Zamfara爆發鉛中毒一案,BBC、美聯社、法新社都大幅報導了,今天下午,在Gusau就要舉辦地方記者會,奈國國內媒體、國際媒體都會來採訪,聽說CNN記者幾天後就會接著抵達。


在此鎂光燈聚集的時刻,CDC官員卻因為安全理由後撤,不但會讓記者的焦點轉移、影響調查和救援工作,美國的「傲慢」態度,對比著Yargalma村莊小孩的無辜死亡,正好作為花邊新聞的題材。更巧的是,一星期後,CDC的局長Dr. Thomas Frieden要出訪奈及利亞,若是我們逃到後方,沒在前線賣力演出,屆時媒體會如何評論美國支援鉛中毒調查的誠意? CDC局長該如何自圓其說呢?

Dr. Sani洋洋灑灑列出的種種因素,讓隊長舉棋不定。經過他和CDC奈及利亞辦公室主席的電話溝通後,終於決定終止後撤,留在Gusau,一面整理現有資料、一面觀察後續發展。至於下午的記者會,我們自然不能缺席,要讓媒體覺得美奈合作良好、調查一切順利。


這回教地盤的記者會,情調大不相同。開場結束都要禱告,司儀是Zamfara記者協會主席,衛生部長、環境部長、新聞部長輪流讀著新聞稿,只讓3個記者發問。當BBC記者問到「是否因為政府沒有取締非法挖礦活動,導致鉛中毒蔓延?」,環境部長激動地指責記者無的放矢,強調政府確實有取締非法挖礦活動,而且會關閉所有非法的礦場。新聞部長和衛生部長聽到鄰座未經套招的回答,面面相覷。


滿天飛的空頭支票,包括鉛中毒已經獲得控制(其實我們連有多少村莊受鉛中毒影響都還無法掌握)、政府會妥善治療所有鉛中毒的兒童(沒搞錯吧,是MSF在治療耶)、會清理乾淨所有受污染的家戶(其實是美國的環境工程師在負責清理計畫),讓像花瓶般被供養在一旁的我們,心中暗自偷笑。然而基於合作情誼,不便當場吐槽。而且重要的訊息:例如不要把淘金的工作帶入家裡、飯前要洗手避免吃進鉛污染,有成功的傳達到記者筆下,還算是成功的溝通。


終於結束了這場虛情假意的記者會,我們利用這難得的黃昏時分,聚在CDC的車輛前合照。展示著大伙兒泥濘的鞋底,表示這一趟奈及利亞之行,確實是田野流行病學的實踐。我這雙4月新買的Clarks皮鞋,就在兩個村莊的塵土飛揚裡吸收「天地精華」。讀萬卷書、行萬里路,兩件事都做到了。

回到旅館,隊長召開小組會議,宣布6月8日將結束田野調查,全員返回首都Abuja。在這剩下的兩天裡,我們要把資料分析完畢、生出調查報告與建議書,向Zamfara州政府和Anka、Bukkuyum這兩個縣政府,進行簡報。

至於Yargalma和Dareta村莊,已經成為安全拼圖上的缺角,我們再也回不去了。

2010年7月23日 星期五

謠言?


「州政府傳來的消息,有村民計畫要攻擊我們,CDC隊長決定全員立刻撤退。」

Dareta最後一天的調查,才開始不到半小時,就聽到這樣古怪的訊息。原來是Zamfara州政府支援的檢驗師都沒有出現,FELTP的學員打電話去詢問,把原本要搭載檢驗師的車輛,派給了安全人員,要前來了解狀況。這樣重大的事情,州政府竟然不通知我們,讓我們呆呆地繼續在Dareta工作。CDC隊長氣壞了,對於奈及利亞政府的信心全失,下令所有人火速撤退,以確保安全。

平靜的村莊,安詳和諧,老人小孩都開開心心的歡迎我們,絲毫感覺不出一丁點肅殺之氣。真的有村民要攻擊我們嗎?

我把兩位調查員小姐從家戶裡喊出來,說要回去臨時集合。路上遇到了其他小隊的人,大家結夥前進。說起緣由,大家都難以置信會有暗中計畫的攻擊行動。有人問了周圍的村民,都說沒有這樣的事情。不過風聲一出,難免心裡毛毛的,只好服從隊長的指揮,全部回到車上,掉頭離開Dareta。

Dareta的村長騎著摩托車,追過來解釋,然而州政府沒有人在場,無可求證消息來源。最後村長跟著我們一起回到Anka縣政府,前往埃米爾(Emir)家尋求公斷。


Anka的埃米爾,是當地宗教領袖與精神指標,門口畫著兩匹馬,牆壁全塗成鵝黃,很有特色。家中客廳,宛如小型體育館,可以容納百人,天花板有多台電風扇全開,很是氣派。三十幾位回教人士席地而坐,我們則被帶領到兩旁的沙發椅上,共同等候埃米爾禱告結束,出來仲裁。


埃米爾在長老的隨侍下坐上大位,聆聽我們這方會講豪薩語的FETLP學員、和Dareta村長,雙方各自說明的狀況。埃米爾突然說起英文,表示完全沒有聽說這樣的攻擊計畫,也不相信會有。他保證我們的安全無虞,希望我們再回到Dareta完成工作,甚至願意親自陪著我們進村莊。只是州政府仍然沒有人出現,CDC隊長無法相信Anka這方的一面之詞,美國大使館的指示也是先撤退再說,因此婉轉向埃米爾說明後,一行人匆匆告別Dareta,返回Gusau旅館。

相對於憂心忡忡的CDC隊長,我們這些屬下並不相信真的有攻擊計畫,大家沒辦法完成Dareta的全村調查,都覺得很遺憾。臨行前,我們跟所有的調查員在埃米爾家門前合照留念,大伙兒還是開開心心的開玩笑著,說明天可能就會再回來。


那時卻不知道,受到這個事件影響,我們再也無法回到Dareta或Yalgarma。

回到旅館,沒隔多久,州政府衛生部的大官都前來開會,澄清這是個謠言。他們說,由於MSF在Yalgarma的治療計畫展開後,有不少幼兒與母親被帶至縣政府的醫院去治療鉛中毒,少數村民不滿這樣的情形,聚眾到醫院去抗議,大約15人左右,縣政府和當地埃米爾已經處理好、跟村民解釋,化解了糾紛。州政府卻有人誤傳錯誤消息給我們,讓我們以為攻擊計畫是在Dareta。誤傳的人被當場嚴厲訓斥了一頓,衛生部長親自向我們道歉。

CDC隊長仍是半信半疑。後來經過美國大使館的打聽,Dareta附近的礦場確實有人抗議,認為我們的調查會導致奈及利亞政府干涉村民淘金的工作。這個事情Anka縣政府和Zamfara州政府都知道,卻有意掩蓋、沒有通知我們,讓雙方的互信又蒙上一層陰影。


傍晚時分,CDC隊長在和CDC奈及利亞辦公室主任長談後,決定基於安全理由,隔天要從Gusau後撤到Sokoto,停止一切調查行動,聽從美國大使館安全部門進一步的指示。

突如其來、不知是真是假的傳言,打亂了全盤計畫,嚴重破壞雙方合作基礎。忙著打包行李的同時,每個人心中都掛著一個大問號:再來怎麼辦? 鉛中毒的調查就此打住嗎?

2010年7月19日 星期一

樹蔭‧電瓶‧快餐店


Dareta戶口調查的第二天,我們訂下的目標是40戶,每個小隊要完成8戶。早上9點半大家在村長家前集合,10點左右,開始挨家挨戶訪問。我的小隊由兩個女生組成,負責清真寺周圍的住戶。她們的效率很高,沒到中午已經完成了5戶。於是我去村裡的店鋪買了可樂雪碧,大伙兒坐在樹蔭下乘涼休息,躲避酷熱的太陽。


清真寺周圍的住戶,小孩死傷慘重。5戶當中有2戶,家中所有的幼兒都過世了,過世前均有癲癇發作,因此應該是鉛中毒造成的。即便如此,樂天的個性還是讓村中洋溢著歡笑。小朋友們圍繞在我們四周,好奇著端詳著從這群不速之客。在我們乘涼之時,有家戶長抱著幼兒來給我們抽血,被抽血的小孩自然是哭天搶地掙扎著,引得圍觀的一些兒童也跟著哭了起來,被男人女人們訕笑著。全然感受不到,這裡有疫病之苦。

每隔兩個整點,清真寺會廣播祈禱文,提醒村民要禱告了。所有人穿戴整齊,面向麥加的方位,集體趴下膜拜。他們的生老病死,似乎都託付給阿拉。蜉蝣一命,渺如滄海之一粟。


在趕進度之下,我們總共完成了43戶。時間已近下午5點,收工返回旅館。不料CDC的車輛有一台引擎發不動,檢查之下發現,原來是車內燈沒關、導致電瓶沒電了。於是司機七手八腳地把兩台車電瓶串來串去,村民也來幫忙解圍。


全村的小孩和青少年幾乎都圍到了車子周圍觀看,彷彿馬戲團表演一般。我們把數位相機拍的照片拿給他們看,小朋友們都開心的尖叫。村子的少年不知從哪抓到了一隻土狼,他把土狼的嘴用容器罩著,騎在土狼背上,土狼四處奔竄,卻無法為惡,小朋友看見了又驚又喜,開心地跟著奔跑。

你很難想像,在世界上有如此貧困的角落,快樂卻如此垂手可得。


半小時後,終於車子成功發動了,我們返回Gusau。為了慰勞大家這麼多日的辛勞,隊長讓我們到市區的快餐店去打牙祭。這家叫做Mr. Bigg's的餐廳,是奈及利亞全國連鎖快餐店,裡面有炸雞腿、炸香蕉、冰淇淋等食物,而且冷氣超強,我們總算有頓幸福的晚餐,慶祝戶口調查即將結束。

此刻的我們,還不知道,隔天的戶口調查,將面臨一個極大的危機…

2010年7月18日 星期日

Dareta村莊: 110戶、3個工作天


Dareta村莊位於Zamfara州的Anka縣,古時候屬於奉行回教的Anka王國。這裡距離我們旅館所在的Gusau車程約1個半小時,路況好很多,沿途有不少農業和商業活動,比起Yargalma富庶一些。拜碼頭仍是少不了的。一早拜訪了Anka縣政府主席、縣衛生局局長,和Dareta村長。Anka的埃米爾(Emir)剛好不在,否則也應該去他家弄個「授旗典禮」。

Dareta村莊附近有產金礦,從二月開始也出現大批兒童癲癇發作、接二連三死亡。不過當我們來到Dareta的MSF流動門診時,裡頭空空蕩蕩的沒有病人,據門診醫生表示,最近一週癲癇發作的人數降低了,可能疫情有稍微好轉。


Dareta村莊的生活狀況比Yargalma良好。到處都有綠樹、青草、池塘,牛羊在村莊裡漫步,有雞有鴨,生趣盎然。粗略感受,這個村莊家戶數、人口數都超過Yargalma不少,面積範圍大。由於同樣沒有戶口資料,我們在此仍要進行戶口調查。

團隊把繪製地圖的工作交給了我。起點的村長家,周圍輻射出五條路,沿每條路走去,會遇到好幾個交叉路口,畫起地圖難度高了許多。而且每個家戶可能不只一個出入口,我在如迷宮般的村裡繞來繞去,越來越困惑。後來請了個稍微會講英語的人幫我領路,才把村子全部繞完一圈,畫完了草圖,估計全村大約有110戶。


我們打算複製Yargalma的經驗,了解Dareta五歲以下兒童的鉛中毒盛行率。隔天Anka縣政府派了5對會講英語和豪薩語的男女,擔任戶口調查員,接受我們訓練。訓練在早上9點開始,11點結束,我們載著所有人前往Dareta村莊,開始進行戶口調查。


開始戶口調查是6月2日星期三,我們來到奈及利亞的第16天。縣政府只能給我們三天的時間,因為星期六有大規模的小兒麻痺疫苗活動,所有衛生人員都要被調遣過去幫忙。奈及利亞是世界僅存的幾個小兒麻痺流行國家之一,世界衛生組織在此投入很大的資源想要根除小兒麻痺。現在禍不單行又來個鉛中毒,這就是非洲國家公共衛生的困境:「一波未平、一波又起」。


Dareta的家戶數多,但因為經濟活動多、被文明洗禮,似乎家庭計畫有點成效,每戶小孩人數明顯比Yargalma少。我們很順利的完成第一天的調查,總共問了23戶,也抽了不少血,進度超前,但是要在未來兩天調查遍全村剩下的80幾戶,仍將充滿挑戰。

2010年7月15日 星期四

Yargalma的淘金悲劇


這起鉛中毒的發生地點Zamfara州,是奈及利亞有名的沙金產地,礦業是當地重要的經濟活動,過去Zamfara州的口號是『農業是我們的驕傲』,在淘金帶來更多收入後,許多居民都放棄耕作,加入淘金的行列。


淘金首先是要取得礦石,然後透過以下的步驟淘取黃金:
(1) 敲碎:用鐵鎚把礦石敲碎。
(2) 磨粉:把敲碎的礦石用機器磨成粉。當地居民買了磨麵粉的機器,把碎礦石投入,就可以磨成很細的礦粉。
(3) 淘洗:利用黃金重、沙子輕的原理,把礦粉置於鋼盆,加水上下搖動,分離沙子和黃金。
(4) 曬乾:淘洗後的產物要曬乾,再繼續多次淘洗的過程,沙金越來越純。
(5) 加汞:最後幾次的淘洗過程中,會加入汞,利用汞和金會結合的原理,選出汞–金結合物。
(6) 分離汞–金:所謂「真金不怕火煉」,把汞–金結合物至於鋼盆在火上加熱,讓汞汽化,就剩下純金了。


Yargalma村莊附近就有出產礦石,這些淘金的工作,原本是在村外的礦石場,由男丁進行,但是最近一年工作量增加,很多男丁把礦石、礦沙帶進家裡,把院子、房間當成工地,讓婦女和年齡較大的兒童分擔勞務,每個淘金的步驟都有人在家戶裡進行。礦沙在被圍牆限制的家戶裡四處飛揚、淘洗的廢水在院子隨處傾倒,同時間,小朋友到處摸來摸去,手指放進嘴裡,媽媽曬礦沙時,小嬰兒就放在一邊爬來爬去、在灰塵中打滾…


鉛中毒的傳播途徑,主要是經呼吸道吸入、經口攝入。只要這些礦石、礦沙含鉛量夠高,不論大人、小孩,發生鉛中毒是遲早的事情當鉛進入身體內,會先被集中在骨骼系統替換掉鈣,骨骼撐不住就往血液、內臟(特別是腦、腎臟)集中。幼童因為體積小,最容易成為家中頭號的鉛中毒發病者。有這麼多小孩發作癲癇,就是因為嚴重鉛中毒導致急性大腦病變、神經不正常放電。


檢測Yargalma村民使用的礦石,除了含黃金外,也有很高的鉛含量。他們原本不知道是小孩紛紛生病是鉛中毒造成的,以為是瘧疾或腦膜炎。在MSF醫生開始懷疑重金屬中毒後,一個多月前村民已經不再把淘金工作帶進家裡。但是家戶內外都已經被鉛嚴重污染,生活在此的兒童還是繼續暴露在有毒的環境下,要不就是遷村,要不就是大舉清毒。


遷村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當地政府和村民都無法接受。同來的美國環境工程師,提出了可行的解決辦法。由於Yargalma村莊的土壤檢測,表層有嚴重鉛污染,但往下挖三公分深,鉛的含量就近乎可接受範圍了。因此,如果把全村的土壤表層全部挖走,再用乾淨的土壤覆蓋回去,經過這番「清毒」和「稀釋」,就能讓土壤恢復清潔。家裡的灰塵、沙土需要大肆清理,配合環境檢測,確定鉛含量都在可接受的範圍,如此才能還給兒童一個安全的住家環境。

當然水源、作物、家禽家畜可能也都遭受鉛污染了,可能讓居民透過飲食繼續遭受鉛害,不過這些途徑的鉛含量遠低於沙塵土壤所帶的鉛量,當務之急,還是先清理沙塵和土壤這頭號殺手最重要。

環境清理交給美國環境公司的工程師、當地政府的環境部門。治療計畫由MSF著手進行。負責疾病防治的CDC,在完成Yargalma村莊的調查行動後,下一站要前往另一個村莊Dareta,了解這個村莊是否同樣是鉛中毒的受害者。

2010年7月13日 星期二

輸入、分析與成果


經過多日辛苦,總算可以睡到早上八點,起床好好吃個早餐。旅館餐點所費不貲,隨便點個炒蛋加咖啡,就要美金10元,不過聽說當地政府為了感謝我們,住宿和餐飲都免費招待,因此不必客氣。餐廳的電視從早到晚都播放當地最愛的頻道—Africa Magic,有播不完的非洲肥皂劇,有點像民視的感覺,每隔幾分鐘不是有人大哭大鬧、就是喜極而泣,非常的情緒化。據說奈及利亞是僅次於好萊塢、寶萊塢,世界第三大影音製造國,外號就叫Nollywood。聽聽就好,不要認真。

稍微輕鬆完,就要開始資料輸入和分析。54份家戶問卷,由我和CDC的同學、兩位FELTP的學員總共四個人輸入。大家手上都有電腦,可是要使用什麼當輸入介面? 分析的軟體要用什麼?

Microsoft Access? SAS? 對不起,雖然這些是CDC的常規工具,FELTP的學員沒有用過。歡迎來到流行病學的世界,版權軟體、購買費用,代表的是難以流通、學習門檻高。CDC開始在國際上推動流行病學訓練時,意識到需要一個簡便免費的統計軟體,不需要強大的分析能力,足夠解決急迫公共衛生問題即可,因此在1985年創造了Epi-Info軟體。從當時的MS-DOS版本,到現在跟Microsoft Windows XP或Vista都相容的version 3.5.1,全世界有180多個國家使用,優點是可以免費下載 (http://www.cdc.gov/epiinfo/)、容易上手、不太佔硬碟空間。


可惜這個軟體在國際上廣受歡迎,美國自己並不喜歡,從2008年起EIS的新進訓練課程已經取消Epi-Info教學了,所以我的美國CDC同學反而不會使用自家生產的Epi-Info,可是FELTP的學員都只會用Epi-Info。雙方當場傻眼。幸好我在台灣疾管局學過,而且學得不錯,於是臨危受命,要利用Epi-Info的Make View功能,生出一個介面,好讓所有人都能夠進行輸入。

把問卷分成五份,所有人都完成輸入後,先合併為一份檔案,接著是『清資料』(data cleaning)。有人可能把年齡輸入錯誤(例如3個月輸入為3歲)、可能打錯字等等,因此我把Epi-Info的檔案輸出為Excel檔,用『篩選』和『排序』的功能,快速挑錯。這有如家常便飯的Excel伎倆,竟讓CDC同學和FELTP學員都嘆為觀止,咱們台灣的電腦教育還是首屈一指的。

清完資料後,再放進Epi-Info去利用Analysis功能做分析。我們並不奢求,先把資料按變項算出人數與百分比、做出簡單表格就夠了,於是讓CDC同學和FELTP學員去練習玩Epi-Info算百分比,我另起爐灶開始製作要交給MSF的名單。


戶口調查總共查出了259個五歲以下幼兒,其中78個幼兒(30%)在過去一年當中已死亡,症狀幾乎都是癲癇發作。在存活的181個幼兒當中,我們收集了118個血液檢體,所有檢體的血鉛濃度都達到鉛中毒的範圍 (>10 µg/dL),其中116個檢體的血鉛濃度超過需要接受藥物治療的濃度 (>45 µg/dL)。

一言以蔽之,村中每位幼兒都有鉛中毒,盛行率是100%,幾乎所有幼兒都需要接受藥物治療。因此我們要給MSF的名單,就是全村的幼兒名單。按照當初設計問卷的『戶號—GPS—戶長—母親—小孩—年齡』這六重線索,加上癲癇症狀、抽血結果,以及我的手繪地圖,好讓MSF的工作人員能按圖索驥,找到需要治療的幼兒。由於存活的幼兒當中,有45位最近曾有癲癇發作,顯示鉛中毒狀況較嚴重,這些幼兒會優先列為第一波治療對象,MSF預計一週內就會展開治療。


從家戶的環境採樣也發現,54戶中有53戶鉛含量超出可容許標準 (400ppm)。戶口調查時發現,有七成的家戶有把淘金工作帶進家裡來做,絕大部分是去年才開始的。這『引鉛入室』的故事,需要對於整個淘金的步驟,有更清楚的認識。究竟Yargalma鉛中毒的悲劇如何造成?真相即將大白...

2010年7月8日 星期四

戶口調查(下)


戶口調查的第二天、第三天,大家的心情是沈重的。繼續調查了40戶,收集到的幼兒血液檢體有將近100管,每個血鉛檢驗結果都是破表般的高,超過機器可判讀的65µg/dL,顯示Yargalma村莊的幼兒鉛中毒盛行率是100%。挨家挨戶的訪查中,我們發現了更多喪失幼兒的家庭,幾乎每戶都有癲癇發作的幼兒。從家戶裡採集到的灰塵和土壤,鉛含量也是極高。美國環保署的環境鉛容許含量是1200 ppm,此地的家戶環境樣本大部分都超過10,000 ppm。活在這樣被鉛嚴重污染的家庭裡,人人都成為鉛中毒的受害者。


在Yargalma調查的最後一天,我們例行在早上六點出門,坐著CDC的巴士,經過兩個小時崎嶇不平的泥巴路,來到村前的小溪。以往都是輕鬆開過,但昨晚一場大雨,讓河水上漲,我們看到村民騎著摩托車冒險騎進溪裡,水深及腰。巴士的底盤淺,恐怕難以過關。正當進退兩難時,幸好WHO的卡車路過,我們連人帶貨全數跳上卡車,隨卡車過溪,然後CDC司機加足馬力,讓空蕩蕩的巴士硬是衝上對岸,這才平安度過。

最後一天的家戶,集中在村莊清真寺的周圍,離礦區較遠。這裡有幾戶人家沒有參與淘金,以務農為生,調查發現家中幼兒都沒有出現癲癇症狀、沒有死亡,算是阿拉真主保佑,讓我們心情稍微輕鬆一點。我們找了幾位母親抽血,了解成人是否也受到鉛中毒的影響。由於鉛中毒可以透過胎盤傳給胎兒,也能透過哺乳傳給新生兒,這是令我們擔心的另一條中毒傳播路徑。


這幾天的調查,有賴縣政府的訪查員,挨家挨戶完成問卷,Zamfara州立醫院和Bukkuyum縣立醫院支援的多名檢驗同仁,幫每家的小朋友抽血。村中沒什麼好吃的東西,我們都是自己從Gusau帶麵包來果腹,氣溫炎熱,礦泉水一瓶接一瓶的喝。我發現村中有個店鋪,有販售雪碧、芬達,玻璃瓶裝、一瓶合台幣15元,放在沒有插電的冰箱裡,算是『降溫』。即便如此,有飲料可以喝已經很好了,顧不得瓶口沾染的灰塵,我大口大口的灌入嘴中。奈及利亞的工作同仁常常中午沒吃飯、繼續餓著肚子工作,我們只有些點心可以招待。既然已經是調查最後一天,我索幸花點小錢,買了飲料讓小組的同仁都能享用,提振士氣。

訪查結束,每個奈及利亞的工作人員每天會領到約合台幣200元的微薄津貼。這是FELTP的學員替他們同胞向CDC爭取的。CDC的同事覺得這些人替政府工作有薪水,不應該領多餘的津貼,但是我知道在非洲吃公家飯不容易,薪水延誤、核扣,是常有的事情。這點額外的收入,一方面可以補償他們早出晚歸的加班時間,一方面可以稍微改善生活,不無小補。


告別了Yargalma村莊,我們避開水面上漲的小溪,繞道而行。返回Gusau的路上,大家都累趴了在車上呼呼大睡。調查結束,工作未完成。收集了這麼多份問卷,接下來便是資料輸入和分析,並且製作幼兒清單,提供給MSF。到底Yargalma有多少兒童需要接受治療?MSF的200人份治療藥物夠不夠用?答案即將揭曉。

這一天是5月29日,奈及利亞第12天。

2010年7月2日 星期五

戶口調查(中)


清晨六點出門,抵達縣政府衛生局時,還不到九點,由母子保健、小兒麻痺等衛生計畫抽調過來的人員,已經在訓練地點等著我們。男女各五名,大多穿著回教服飾,會講英語和豪薩語。

兩個鐘頭的問卷訓練,由FELTP學員負責,因為只有一位FELTP學員所羅門(Dr. Suleiman)會講豪薩語,所以大部分是用英文進行,遇到不容易懂的部分,再請所羅門出馬用豪薩語解釋。由於調查時除了收集五歲以下幼兒的資訊,還要詢問家裡從事淘金工作的狀況,我們準備了各步驟的數位照片,用筆記型電腦展示給大家看,這大概是最難懂的部分,花了所羅門一番功夫解說。


訓練尾聲,我們還安排角色扮演,由所羅門扮演戶長,讓一組男女現場模擬怎麼進行問卷調查。按美國的標準,開場需要一長串的『知情同意』說明,這部分讓他們花了不少時間研究怎麼講才不拗口。其他演練狀況包括:母親講了一堆非五歲以下的幼兒的名字;父母親拒絕讓小孩接受抽血;喪母的孤兒如何記錄等等。歡笑不斷的角色扮演過後,已經日正當中,縣政府通知我們要前去拜會埃米爾。

埃米爾(Emir)是回教的地方傳統領袖。奈國北部的許多州縣,在英國殖民前,屬於豪薩王國。英國人佔領奈及利亞後,對於回教地界採取懷柔政策,繼續維持回教的傳統領導結構,以Sokoto的蘇丹為首,底下各州各縣都有埃米爾,即使到了奈國獨立後的今天,埃米爾仍然是當地最重要的宗教領袖,在政治上有極大的影響力。

我們抵達Bukkuyum的埃米爾家中,脫鞋進入會客廳,埃米爾大約50多歲,安坐太師椅,兩旁有長老上下揮動著羽扇,為埃米爾搧風,腳下坐滿了門徒。身為客人的我們,由所羅門代表,起立以豪薩語致詞,感謝埃米爾接見,隊長Tony說明此行意圖,然後每個人簡單自我介紹一輪。最後埃米爾用豪薩語說了一番話,內容是感謝蒞臨、盼望解救Yargalma村民云云,並且以可蘭經祈禱,結束這場類似『授旗』的儀式。雖然頗為官僚,但是獲得埃米爾認可,是在回教地盤工作不可或缺的,等於取得『尚方寶劍』,能讓村民接受、確保安全無虞。


下午一點,我們終於進入Yargalma村莊,開始戶口調查。這是調查的第一天,我們只讓五個小組,各練習一個家戶。調查伊始,先請出村長,說明我們調查計畫內容,村長聽完,自告奮勇地把他家當作第一戶讓我們調查,有種『昭告全村』的意味。圍繞著村長家,我另外找了鄰近的四戶,讓其他四個小組當作練習對象。

各小組進入家戶之後,有大約1小時的空檔。這沒有門牌的村莊,到底有幾戶人家?村長也不清楚。好在每戶不論人口多寡,圍牆圈起,只有一個出入口。我稱之為『出入口』而非『門口』,是因為大多數並沒有門,只是圍牆中的空洞。我獨自在村中四處走動,按著圍牆結構和出入口,手繪地圖。


這村子不算太大,路彎彎曲曲的,很容易弄錯方位。走了兩三圈,把幾個重要的分叉路口定下來,就可以開始畫房子了。沿途遇見在嬉鬧的小朋友、騎摩托車的年輕人、樹下乘涼的老人,看見烈日當頭,卻有個黃種人走來走去,都好奇地瞪大眼睛。我唯一會講的豪薩語,只有謝謝(Na-gu-de)和『祝你長壽』(Ran-ka-de-de),因此就拿這兩句話,微笑應對聽不懂的對話。畫好這可能是Yargalma村莊有史以來的第一幅地圖,確定全村戶數,後續三天的工作分配才能順利進行。


此時,各小組的戶口調查處女秀已完成。訪查的5戶當中只有2戶有幼兒需要抽血。為什麼?理由令人心碎。有2戶,家中幼兒已經全數過世;另1戶,唯一存活的幼兒因為昨天癲癇發作,正在MSF的醫療站接受治療。這與世無爭的村莊,已然成為鉛中毒殘酷的殺戮戰場,我們雖然被滿面笑容的村民圍繞,卻到此時,才深深感受那樂天本性的背後,無法言喻的深沈痛楚。

時間不允許我們再蹉跎。晚一天,就不知道又有幾家父母要送癲癇發作的小孩去醫療站、或是哭泣地放小棺材入土。發條必須旋上,我們要在MSF的治療藥物抵達前,趕緊完成調查,讓需要接受治療的幼童能儘早使用到藥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