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2月9日 星期四

晝夜之交


6點15分,日落。我們趕路著,為了在天黑前回到旅館。

這是美國大使館的安全規定。天黑不得開車,更別說是這種窮鄉僻壤之地。假如違反又發生交通事故,可不是光被炒魷魚而已。


Sunke,是淘金的受難村莊之一。這裡絕大部分的住戶都從事淘金工作,半年前Yargalma和Dareta發生兒童鉛中毒疫情時,Sunke也有許多小病患發燒、抽慉,疑似鉛中毒。雨季交通不便,要繞遠路坐2個鐘頭的車,才能抵達無國界醫師(MSF)的診療站,抵達的病童奄奄一息,確診鉛中毒後,許多便撒手人寰。這偏僻的小村落,直到半年後才獲得外國人垂青,前來了解鉛中毒狀況。村中土壤的鉛含量高得嚇人。美國的容許上限是400個ppm,Sunke的測量值是48,000個ppm。


感謝乾季的到來,河川水位降低,原本會讓車輛深陷的泥沼,也乾燥得足以通行了。現在從Anka縣政府只要開車60分鐘就可以到達Sunke。我們在這裡拜訪村長,說明要進行的兒童戶口調查與鉛中毒測量。村長一聽便懂。他家裡、周圍鄰居家裡,滿是發生抽慉的幼童。先前已經送了10幾名病童去MSF診療站,只是用藥稍有恢復,還是必須回到這環境深受污染的家。病情好了又壞,沒完沒了。


美國來的環境工程公司,已經在著手訓練村民,清理家園。鏟起遭受污染的土壤,覆以村外運來的乾淨土壤。進到家戶中,把家裡的泥土灰塵裝袋,一袋袋運出家門外。穿著白色制服的村民工作大隊,戴著口罩忙進忙出著,用雙手把自己的家園收拾康復。是的,「康復」,為了村裡男女老幼、牛羊雞犬,還有信奉伊斯蘭的子子孫孫們。


我們在村子裡繪製地圖、尋訪家戶位置。老人帶著小孩走出家門,上前急切說著我聽不懂的話。摸摸額頭,明顯是發燒,靠翻譯問了一陣,這小孩原來曾在MSF診療站接受鉛中毒治療,中輟返家的病童,近日抽慉再度發作,現在高燒不退。他的父親從工作隊跑來,懇求我們載運他兒子去MSF診療站。

是的,一日工作將了,差不多是時候離開,車後座也有空位,診療站也在半路上。地利、人和都有,問題是天時。

3點半,太陽西斜,懶懶的蒸發著地表所剩無幾的水分子。此時出發,正好可以在天黑前回到旅館。路程就是這麼遠,多載個病人,就表示要跟老天買時間。可是豈有見死不救的道理?


我們催促著媽媽抱小孩拿行李坐上Landcruiser後座。沒有空位留給父親,要自己想辦法找人騎摩托車載他。崎嶇顛簸的旅程,小朋友竟能睡著香甜,哭鬧僅一兩回而已。4點40分我們到達MSF診療站,醫生和護士才見面就認出小朋友是熟客,接手照顧。我們再前往MSF的辦公室說明來龍去脈。到5點20分啟程時,轉頭一看,太陽已是紅通通的在招手了。

晝夜之交的道路,行人、動物、牧羊人、駕駛、乘客,都忙著回家,速度只有更快。地面多的是大坑洞,撒哈拉的沙塵現象更為明顯,幸好仍有些微光線可以辨識,不至於讓車輪陷入困境。救了一個小孩,我們一群人捏著冷汗在青色的天空下,祈禱一路平安,還能及早抵達。駕駛不是蓋的,飛馳、超車,還能講笑話安撫大家。這裡是非洲,沒什麼好緊張的。Anything can happen. Everything will be fine。我也加入笑話行列,萬一因誤時要炒魷魚的話,就炒我好了,反正我的薪水是台灣出的,回台灣工作就好。

6點40分,天已黑,但我們平安回到旅館。一切恢復寧靜,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。

明天,繼續工作。

2010年12月2日 星期四

被世界遺忘的角落


嘿,好久不見。你說你飛了一趟台北。我呢?又是奈及利亞。是的,還是那鉛中毒的事情,亟待解決的問題多多,非讓我去不行,這次又是整整一個月。

你說你過慣了都市生活。我喝過非洲水,便戀上非洲土。


2010年11月初,奈及利亞北部,Zamfara州,Maru縣。我們在被太陽蒸烤欲裂的泥巴路上,尋找一個叫做Manya的村莊。縣政府提供的手繪地圖上,有條彎曲的道路通往這邊境之村。車程要多久?「大概兩個鐘頭吧。」縣政府的官員說,但他自己不曾去過。司機老經驗,告訴我們最好要有心理準備會開上4個鐘頭。

Manya。聽說那裡的村民淘金,村裡有受鉛中毒所苦的小孩。不僅僅是Manya,從6月Yargalma和Dareta的淘金引起鉛中毒悲劇被披露之後,世界衛生組織(WHO)藉著薄弱的地方監測和口耳相傳,列出了150幾個可能受鉛中毒影響的村莊,位置大多偏遠荒僻。CDC接下了「弄清真相」的任務,要深入沙漠和叢林,拜訪村莊,了解鉛中毒影響的地理範圍究竟有多大。


在這撒哈拉的南緣,10月底到11月初正是季節之交。平地沙塵忽起,四下白茫茫一片,視線不清。西非人稱為Harmattan,代表雨季結束,乾季開始。

今年此地的雨季太長。大雨造成路基毀壞,交通雪上加霜。溪水暴漲淹沒了多個村莊,霍亂開始流行。非洲人民習慣了禍不單行。少不了接踵而來的難題,鉛中毒只是選項之一。

你已聽膩了我的荒野故事,食衣住行都懶得問了。我也不囉唆。有得吃、有得睡,便能生活。


Manya在哪裡?我們找了個地陪,指引這輛Landcruiser在顛簸不堪的小徑上掙扎前進著。向左向右,全無指標,但憑地陪記憶。游牧民族Fulani在小灌木叢裡放牛放羊,開心的向我們招手。偶而對向出現一部破舊的摩托車,代表尚有人跡,至少沒迷路。


一台載滿貨物的卡車故障,堵在路中央,讓來往人車均無法通行。我們發揮同胞愛,加足馬力把卡車拖到路邊。兩小時後,換我們的車子卡在泥濘中、動彈不得。小灌木叢裡出現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村民們,七手八腳地掘土填石,努力30分鐘後,總算掙脫困境,重新上路。此時已經是中午12點半,距離出發恰好5個鐘頭。

只能硬著頭皮前進。來到一處陡降坡,所有人下車探視路況,原來是個小河谷。地陪指著對岸的村落,那就是Manya。


拜乾季之賜,水位不深,我們助跑從溪面一躍而過。司機發揮卓越的駕車技術,順利把空車開到對岸,載我們穿過最後一段小徑,到達Manya村長家門前。


龐然大車,載著從美國飄洋過海而來的亞洲男人和白人女子,我們有如天降神兵。村民扶老攜幼一層層的圍繞上來,端詳著外來客,看得津津有味。我們聘的豪薩語通譯,對村長和村民說明了來意,一群人展開工作:先是問卷,了解村莊人口和是否參與淘金;然後抽血,徵求志願家庭提供兒童讓我們檢驗血鉛濃度;最後是環境檢體,收集戶外土壤和室內沙塵,甚至實地前往淘金工作地點收集檢體,以儀器檢測鉛、汞等重金屬含量。



經過一番功夫,我們了解Manya村民如何利用河床淘沙金,村長還安排了摩托車載我們去河邊看實際過程。儀器檢測,各處鉛含量都很低,在可接受範圍內。五個兒童的血液檢體,血鉛濃度後來也都檢驗正常。我們總算還給Manya清白,澄清鉛中毒的謠言。



臨行前,村長特意贈送我們一袋雉雞蛋。再度抵達那險阻的河谷時,已經看到許多村民在陡降坡上翻土填洞,要為我們趕工鋪路。村長騎著摩托車開過小溪,親自指揮督工。小朋友們從村中蜂擁而出,揮著手紛紛向我們說再見。

N12.09466,E6.17427。這是Manya的全球衛星定位座標。沙漠邊境、灌木深處。雨季時河水上漲,此地便是孤絕塵世的天外人間,只剩阡陌交通、雞犬相聞。

我繼續風塵僕僕,在這被世界遺忘的角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