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5月28日 星期四

非洲小醫師(11): 慚愧的幸福


在聖多美服役的役男黃閔農,是我在台大醫學系的學長。他在標題為『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』的服役感想裡,寫到了如下的心情:

『白天,我在世界前十大窮國的窮鄉僻壤裡看病,晚上,卻回到我們台灣人的世界裡,過著舒適安穩的生活。我每天如此輕易地往來兩個世界的繁華與衰落,跨越聖多美人無法逾越的鴻溝,雖然時時刻刻提醒我身為台灣人的幸福,但也帶給我無止境的慚愧與痛苦。』

這是非常貼切的形容。前來馬拉威服役前,我想像自己可能要住在茅草屋,過著沒水沒電的生活。來到醫療團,才發現生活實在相當舒適。建築物四周都有圍牆,前門、後門有黑人警衛看守。宿舍是四戶式的兩層樓公寓,我和阮耀鋒各住一戶,每戶的房間都很大,包括臥室、廁所、浴室、廚房和客廳,而且有熱水器、小冰箱和電爐。洗衣可以請女傭,三餐有廚師鄧肯老爹料理,出門辦事有司機載送,閒暇時可以到團部娛樂室用筆記型電腦上網、看衛星電視、唱卡拉OK或者觀賞DVD。

『這完全不是體驗非洲生活嘛!倒像是度假。』來參觀的台灣訪客經常如是說。因此當別人豎起大拇指說我『有勇氣、肯吃苦』時,我總是低下頭,捫心自問:『這樣的生活哪裡是吃苦?』即使不和當地人比,跟台灣的軍隊生活比起來,這樣的生活條件也是好得多。

雖然替代役的月薪只有區區每月一萬三千元台幣,在馬拉威卻已經是令人咋舌的數字,莫魯士總統的本薪也不過如此。英國的小兒科醫生莫理斯,是參加志工組織來姆祖祖工作的,每個月的薪水只有我的一半,而且沒辦法享用像我們團裡如此齊全的公共設施,薪水全轉作生活費了。

美國籍的麻醉科醫生也是志工,他的月薪由馬拉威政府支付,只有台幣四千元不到,當我和耀鋒對他提出以每小時十美金的鐘點費,向他太太學英文的請求時,他打趣的說:『哇,我太太在家教英文,賺的錢比我還多!』其實,這些鐘點費我們可以憑收據向國合會申報『語文學習費』,所以,也等於是政府在幫我們出學費。

與這些不計酬勞、但求奉獻的志工一起工作,更加使我感到慚愧。我們這群『外交尖兵』,蒙受外交部、大使館和醫療團的百般呵護,不但有總統關愛、媒體垂青,還可以博得一個『台灣史懷哲』的美名。但是究竟我們是來非洲享福,還是來服務呢?

服役半年下來,我已經存了不少錢。這點錢跟我日後開始正式行醫的收入相去甚遠,幫助黑人同事卻是綽綽有餘。於是我決定,把買紀念品的錢省下來,改買醫學書籍,送給病房的臨床醫療員當上課獎品。拿到『牛津內科臨床手冊』的臨床醫療員蘇魯,是二月月考的第一名。她在病房裡認真研讀手冊的神情,使我深信自己的決定是對的,因此後來我又自掏腰包買書給其他臨床醫療員。一本書的花費,只是我薪水的二十分之一,卻可以讓一個馬拉威的行醫者終生受益無窮,並且運用到病人身上,這樣的投資當然是值得的。

某個早晨,皮膚科的臨床醫療員姆提卡忽然來找我。『菲力普醫生,坦尚尼亞醫學院寄來了一封信函,邀請我去參加為期一週的皮膚科進修課程,這是時間表。』

『那很好啊,可是你的旅費有著落了嗎?醫院願意幫你出錢嗎?』無事不登三寶殿,我想他一定是有求而來。

果然沒錯。天天哭窮的姆祖祖中央醫院,表示這項活動不是由馬拉威政府舉辦,所以無法給予姆提卡任何補助。醫療團也沒有這種名目可以提供個人進修的贊助。我跟姆提卡拿筆加加減減,交通費加上住宿費,總共要兩萬四千元夸加。

『要不要給他?』我心裡猶疑不決,這筆錢差不多是我三分之二的月薪。想到姆提卡雖然只是個臨床醫療員,卻是馬拉威北部唯一的皮膚科權威,加上他工作態度十分認真積極,如果提供他這個機會去進修,對病人一定是有利無害的。於是咬牙狠下心,『好,我幫你出!』

荷包已經大出血,一個月後,在研討會上認識的愛滋病諮商工作者『希望』,也登門來請求贊助。他申請到一個去大學進修諮商教育學程的機會,可是高達兩萬元的學費卻使他無法成行。經我長考一番,決定拔刀相助。東湊西湊了兩萬元後,已經呈現赤字狀態,連伙食費都只好暫時拖欠。兩週後,『希望』興奮地拿著結業證書給我看:『現在開始,我可以做諮商訓練的講師了!』
姆提卡和希望,後來都成為我進行愛滋病教育訓練課程的固定班底,不遺餘力地協助課程進行。當初資助他們並不是為了收買人心,而是願意成為他們的『貴人』,扶他們一把,能夠更上一層樓,有更傑出的表現。同時,也可以讓活在慚愧的幸福裡的我,稍稍抒解矛盾的情緒。

同樣是人,兩個國度,卻有天壤之別的生活水準。也許鴻溝終究難以跨越,我只盼望,活在幸福這一方的人,學會珍惜自己前世修來的福份,更不要吝惜把幸福分享給活在另一方的人。

你的一點點付出,也許就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。

2009年5月24日 星期日

內科五診


總是不知不覺地,在內科五診,這門內門外的送往迎來裡,開始了一個新的週末。


週六的內科門診,不像是平日有如菜市場般的人聲鼎沸,而是有陽光斜斜地照進長廊,溫暖著早起的患者。有人會早來,所以我八點半開始看診。但多半是睡得晚,因此十點之前總有些空檔查閱患者資料,算CD4、整理住院檢驗結果等等。這段時間也是輕鬆的,多聊聊天、說說故事無妨,沒有太大的時間壓力。


十點之後人潮湧現,順號的、過號的、加號的,打盤尼西林要看過敏試驗,照完X光要插隊看片子結果,還有初診的、轉診帶著一堆資料的、篩檢HIV陽性第一次就診不知所措的,於是神經必須繃緊、腦子CPU轉速必須上升而且加開N個多工視窗。遇到悶葫蘆要盡快炒熱氣氛、助他敞開心胸,遇到太愛自言自語的患者卻找機會切斷話頭、反客為主。如果有陪同者在,有時必須請陪同者出去,以便討論一些隱密的問題。此外,還必須注意門內的流暢度、門外的焦慮溫度。


這是一種奇異的氛圍,有如便利商店的服務生,一面笑容可掬的跟顧客結帳找錢,同時要注意等候的顧客是不是已經露出不耐煩的表情。雖然我不用對進門顧客高喊『今天肺炎疫苗免費喔!』,事實上工作態度還滿接近的。


在內科五診的短短一年來,人生百態都曾遭遇。像是『超級星光大道』的陶子帶著星光一班又一班的新生一樣,我們幫助幾十位初診的大小朋友們,度過得知HIV或是結核病最震撼無助的時刻,走出恐慌鬱卒的幽谷。扮演生命線,聆聽患者母親在診間泣不成聲,傾訴無法接受兒子是同志,直說不想活了。陪伴患者和家屬經歷吃藥帶來的副作用、百病纏身的痛苦、以及住院到與世長辭的最後一程。


不過,在前述類似連續劇的橋段、楊宗緯版的曲目之外,其實,因為五診的常客都是年輕朋友,勁酷的裝扮、蓬勃的朝氣,出雙入對的帥氣潮男或型男,還有不時傳出的笑語(個管師也常參一腳),總是引人側目,也讓五診有時瀰漫著林宥嘉的迷幻風格,有時卻是瑤瑤版『殺很大』的無厘頭粉紅青春,只差沒跳起舞來。在白色巨塔的拘謹國度裡,這裡宛如租界特區,稱的上是異數。


我慢條斯理的看診節奏,一年來沒有多大進步,30個病人每每總是看到超過下午一點,昨天加號多了,更是創新記錄,下午兩點才結束。有時一些睡到中午自然醒、急急忙忙打電話來的人,我都跟他說:『你現在來剛好,反正我也還沒看完。』這不夠over,我常扒完便當,繼續下午的『同場加演』,跟初診的患者再深入聊聊,有時聊完,睡過頭的的病人也來了,正好繼續看。


也曾遇到等候的不耐煩的患者在門外嚷著:『這個醫生看太慢了,我算過一個病人要看20分鐘。』結果是旁邊的患者們幫忙緩頰,說這樣看的比較仔細,不是很好嗎?幸好門診不是獨腳戲,有診間助理幫忙處理了許多庶務,還有個案管理師會用空檔找候診的患者先闢室密談,不然等太久應該很煎熬。我最近曾想放些有料的雜誌或漫畫在門外供人閱讀,不過考慮候診的並非完全都屬於單一族群,暫時無法付諸實現,等兩年後重出江湖再規劃吧。


6月13日就要吹熄燈號,最近像是嫁女兒一樣,陸續將患者約往其他醫師的門診。台大曾經有醫師出國進修,雖然事先已經改約其他醫師,有些死忠的患者仍自行決定停止看診,結果後來竟然不幸發病。醫生病人的緣分誠然可貴,但也不能因為醫師不在,就自暴自棄呀!否則醫生就罪孽深重了。好在個管師仍會繼續細心『追管』,不會輕易放過的。


套個日劇常用的句型:『無論未來我在天涯的哪個角落、兩年後回到內科的哪一診,我必定會繼續守護著內科五診的精神,也請五診的同班同學們跟我一起努力,好嗎?』 此時要淚光閃閃,然後講『答應我一定要幸福喔』之類的。


距離出發,倒數第22天。

2009年5月20日 星期三

非洲小醫師(10): 垃圾場搜查行動

這一天,我來到了醫院的垃圾場,只為了搜索一個小小的零件。

零件雖小,價值不斐,一個竟要四百五十元美金,比我的月薪還多。關鍵是,好不容易從南非運回姆祖祖的全血球計數儀,差了這個零件,就如同廢物一樣,無法運轉。
全血球計數儀是用來檢驗白血球、紅血球、血小板數目的儀器。在台灣,每家醫院都有,是相當基本的設備。姆祖祖中央醫院也擁有一台由台灣捐贈的全血球計數儀,不料,運轉了不到半年,就在一次大雷雨造成的停電復電後,因瞬間的脈衝電壓過高,導致故障。當時,是二○○一年三月。


這台儀器的製造商是全球知名的生物科技大廠,在世界各地都有分公司,但是在馬拉威這個蕞爾小國卻連經銷商都沒有,於是只好透過一家當地檢驗廠商的協助,將儀器運到南非的分公司進行維修。這當中,由於與台灣的儀器供應商要求承擔費用、海關出口的證明文件沒有備妥等等原因,使得儀器直到該年的九月才運到南非。又經過了漫長的等待,二○○二年四月底,這台儀器才終於輾轉從南非回到我們手中。


盼到了儀器,卻不能運轉,是為什麼?原來負責維修的南非工程師,為了保護一個脆弱的零件,好意的將它包裝之後置於一個小盒子裡。當儀器抵達,這個小盒子卻被工友當成了垃圾扔掉了。當我們百思不解,終於與南非分公司聯絡上,才發現這個重要且昂貴的小盒子,竟早在一個月前,已經落進醫院垃圾場。


醫院的垃圾場,位在小兒科病房後方,只是一個大土坑,堆滿了點滴瓶、針筒等醫療廢棄物與一般垃圾。每隔一段時間,會被運到旁邊的焚化爐去燃燒。平時這裡蒼蠅四處亂飛,還有烏鴉會來覓食,我根本不敢靠近垃圾場。但抱持著一絲『零件可能還在』的希望,只好硬著頭皮來冒險一次。


我和兩個工友分據垃圾場的一小段圓周,用長長的樹枝開始翻弄坑裡的垃圾。食物發酵的味道由底下傳了出來,沾滿膿血的紗布在剩飯剩菜裡格外令人噁心。我們忍耐著不適,仔細搜索,半小時過去了,還是沒有斬獲。


『大概已經被燒掉了。』我既失望又灰心,決定結束垃圾場搜查行動。


又經過了一個月,新的零件從南非寄達。七月初,儀器終於開始正常運轉,然而試劑已經紛紛過期,只剩下一組可以使用,因此八月就陷入『有儀器,沒試劑』的窘況,服務再度陷入停擺。
為了節省運費,新訂購每組重達五十公斤的試劑,只好請南非廠商交由陸運運送。這一拖延,九月底,全血球計數儀才又重新開張。好景不長,十二月時,儀器又故障了,更無奈的是,竟然連壞在哪裡都不知道,勢必要再次送回南非。


不想再重蹈覆轍,在我建議之下,醫療團終於決定緊急購買一台新的全血球計數儀。這台新儀器,在馬拉威當地就有工程師可以維修,試劑也可以就地購買,可以讓醫療團不用再去頭痛『跨國維修、跨國採購』的種種衍生問題。更重要的是,新儀器的廠牌與其他中央醫院相同,因此可以由馬拉威政府統一進行採購,讓姆祖祖中央醫院早日脫離台灣的奶水,獨立自主。


至於舊的機器呢?早已被打入冷宮。


送禮看似容易,其實是門大學問。馬拉威充滿了全世界各地的愛心,這些愛心的產物,卻往往不易延續。如果血糖機試紙用完了,要從美國供應,X光機零件故障了,必須從日本進口,捐贈者只會在一陣子過後,發現這些機器都被束之高閣,醫院不但不感激,反而抱怨連連。姆祖祖中央醫院從天花板到抽水馬桶,幾乎都是台灣貨,一旦毀損或故障,當地找不到材料更換,醫療團的惡夢就開始了。


現在,看到新機器運轉順暢,我慶幸我所背負的檢驗科『原罪』已經洗清。台灣人的愛心,不需要原裝進口。就地取材,反而更能切合對方需要。這是我在垃圾場學到的一課。

2009年5月18日 星期一

凌晨四點


鬧鐘響起,3:40 A.M.,今天值機場的早班。

巷口兩家互拼正宗的永和豆漿店,都燈火通明的在招呼客人,磨豆漿的機器震動著地板。一旁的7-11靜靜的守著黑夜,用招牌的『叮咚』兩聲,迎接拿 icash 購買牛奶的不速之客。

小馬租車的司機陳先生,昨天才一路送車到台東給客人,然後搭火車回到台北,只能看到小孩熟睡的臉龐,今早4點就如約在豆漿店門口等候,展開這40分鐘的台北東區--桃園機場星夜旅行。

凌晨四點的台北盆地,計程車仍然大街小巷穿梭,高速公路依舊車輛川流不息,收費站不分晝夜有人站崗。往哪裡奔馳?背對日出的方向。沒有迎接黎明的浪漫,是對生活無悔的付出、敬業工作的堅持。

40分鐘暢行無阻,抵達這如任意門般讓人一夕之間穿梭五大洋的出發站。調不過時差,我在凌晨四點的亞特蘭大旅館裡一覺醒來,除了窗外的蟲吟,只有靠電視製造噪音、上網收發郵件來排遣無聊。過去的年頭,凌晨四點,有時在急救藥車、電擊器旁催發腎上腺素代病人向死神換購須臾剎那;有時在加護病房裡振筆直書,讓病歷消磨青春。更早以前,可能是通宵猛打電動,或是徹夜狂讀武俠小說,更別提馬拉威寅夜的星河燦爛、花蓮海邊的點點漁火...

三更燈火五更雞,太陽慢慢露臉,機場第一航廈已是旅客如織,領隊揮著旅行社小旗,帶著叔叔阿姨排隊寄行李、領登機證。入境班機密集抵達:5:40溫哥華、5:45紐華克、5:50舊金山、6:00洛杉磯,陸續通過檢疫站,這一天平安開始,沒有發燒旅客需要檢查與後送。報紙頭條「跨夜嗆馬24小時凱道靜坐」、「日本疫情擴大96人確定感染」並列,讓等候登機的民眾回味昨日激情之餘,同時心繫國際疫情局勢。

台北,這個超級失眠卻還堅持早起的城市。記者在離台倒數28天現場報導。

2009年5月13日 星期三

非洲小醫師(9): 流浪的彼得


在姆祖祖中央醫院裡,有一個被遺忘的角落,它位於病房區的最後方,周圍都是空曠的草地,一般訪客很少會走過來。事實上,這裡是結核病房。

肺結核在馬拉威是相當重要而普遍的疾病,每年有兩萬五千個新增病例,主要發病年齡集中在青壯年,對於國家的生產力具有嚴重的影響。

從一九六四年開始,馬拉威就在世界衛生組織的贊助下,開始了『國家結核防治計畫』。這個計畫施行到現在,衛教、檢驗、治療各方面的系統均臻完善。只要診斷為結核病,立刻就會被各地的『結核官』登錄,依照一套國家制訂的策略進行治療。遍布全國各鄉鎮的『衛生監測助理』,每人有各自的責任區域,指導家屬或社區志工按時監督病人服藥,確保治療成果。每年定期有專家進行詳細的評估,發掘問題,設法解決。因此,在二○○二年,馬拉威就被世界衛生組織譽為『結核防治的模範生』。

我來到結核病房查房。結核官的辦公室也在這裡,裡面堆滿了病人資料,外面坐著許多新病人等候登錄。住院病人的病歷上,都有一張結核治療單,密密麻麻的小格子,是讓護士、家屬或社區志工,在長達八個月的治療中,能方便記錄服藥的日期。

大部分的病人罹患的是肺結核,其他則是以淋巴腺炎、心包膜炎、腹水等表現。在診斷出來前,往往已經四處求醫,使用過許多藥物,然而身體狀況只有越來越糟。服用抗結核藥物之後,就出現了明顯改善。當我詢問病情時,許多病人都表示:『我已經找回了健康!』但是,經過更仔細的瞭解後,常會找出病人可能同時罹患愛滋病的線索,例如體重急速減輕、口腔念珠菌感染、慢性腹瀉等等。

然而,有一位年紀十五歲、體格壯碩的男生,吸引了我的目光。『難道他也得了肺結核?』我難掩心中的疑惑,走向他的床邊。他掙扎著用手撐著想要坐起來,雙腿卻完全不聽使喚。
『醫生,早安。』他露出大男孩陽光般的笑容,用生澀的英文向我問候。

我詢問發生了什麼事,他嘰嘰咕咕的開始陳述。護士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,其他病人的家屬都紛紛幫腔。只見護士走到病房門外,請來一位婦女,當起了她的翻譯。

原來,這個名叫彼得的男生,是盧安達人。他因為戰亂,父母雙亡,逃到了坦尚尼亞投奔經商的叔叔。在與叔叔前來馬拉威談生意的途中,彼得突然出現雙腿癱瘓,輾轉來到中央醫院照X光,才發現第六和第七節胸椎已經因為結核菌侵蝕,發生塌陷,導致下肢喪失功能。彼得脫下上衣,他扭曲的脊椎明顯的在背部突出,像是一個駝峰。叔叔把彼得丟在醫院,回去坦尚尼亞了,他現在舉目無親。幸好這位婦女來自邊界,會講東非國家(包括坦尚尼亞與盧安達)通行的史瓦希禮語,我們才能夠瞭解彼得的故事。

逃難的過程裡,貧病交迫,那些往事讓彼得澄淨的眼睛,浮現了恐懼。接受治療以來,背部的疼痛雖然減輕,兩條腿卻毫無起色。我知道他要能再站起來自由行走,已經是不可能了,脊椎結構的不穩定,也使復健難以進行。不忍心對彼得宣布這個殘酷的事實,我只能含混的說:『你要繼續吃藥,多活動腿部關節,按摩肌肉,這樣才會好起來。』

『我希望能夠走路,但是兩條腿現在連動都不能動。』他憂傷的說。

『你看,你經歷戰亂,身體還這麼壯,肌肉這麼結實,只要不放棄希望,還是有很好的機會恢復的。』我只能這樣安慰彼得。

戰火使得許多人流離失所,更容易暴露在結核病的威脅下。我不禁慶幸,馬拉威從立國以來,一直能遠離戰爭,貧窮的人們至少能在和平、安定中,面對原已艱困的生活挑戰。

2009年5月11日 星期一

機場值班夜


昨天晚上,是我本週在桃園機場值班的第一個夜晚。


H1N1新型流感的疫情,使得桃園機場的檢疫需求大增,防疫醫師必須輪流去桃園機場支援檢疫工作。我第一次負責的是昨天晚上8點到今天早上8點。桃園機場越夜越熱鬧,從加拿大、東南亞入境旅客仍然絡繹不絕,假如被篩檢出發燒,我就會被呼叫過去評估,還好旅客都滿配合的,願意接受我們重複的檢查體溫和詢問症狀。在第一航廈、第二航廈,一共有4個檢疫點(A、B、C、D),整晚在東奔西走當中度過,好在有連接兩航廈的電車可以節省一些路程。一直到了午夜12點左右,從溫哥華返台的班機旅客都順利檢查過關,才告一段落。


昨晚的一個插曲是,總局召開了記者會,說明台灣出現H1N1新型流感的極可能病例,我和機場的檢疫同仁圍在電視機前面看實況轉播,心裡想著下一步防疫必須採取的動作,例如跟航空公司調同班機座艙旅客名單(簡稱艙單)、追蹤同班機旅客健康狀況。當時大家的心情多少有些沈重,不過機場就是這樣,只要飛機抵達,就有工作要做。因此我到備勤室稍微小瞇一會兒,準備早上4點半起床,迎接第一班從美國洛杉磯飛抵的班機。


早上5點到6點,是美加直航航班最密集的時段,檢疫同仁都紛紛前往閘口去執行登機檢疫了。雖然大家如臨大敵,好在今天早上並沒有發燒的旅客。有一名在台灣轉機的旅客,本身罹患鐮刀型貧血,在機上呼吸不適必須使用氧氣,因此下機後我們先幫他檢查有無感染的可能。帶著慢性疾病長途飛行是滿辛苦的,也沒有家屬或朋友陪伴,希望他這一路可以平平安安。


早上看到新聞,也知道原來擔心的新型流感病例已經排除,讓大家鬆了一口氣。機場的檢疫同仁很自豪的說:把關還是有用的。雖然每班12小時的長時間工作、加班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天,還是要繼續堅持下去。


因此,經過那台紅外線體溫偵測儀時,不妨給我們機場的檢疫同仁,一點愛的鼓勵吧!

2009年5月6日 星期三

非洲小醫師(8): 菜市場的天使



跳上團車,我拍拍司機法蘭克的肩膀:『去買菜囉!』

醫療團的三餐由鄧肯老爹掌廚,菜卻不能也交由鄧肯老爹去買。這是因為前任廚師曾有侵吞菜錢的紀錄。因此團員們輪流擔任伙食委員,一人一週,負責買菜和記帳,讓大家吃的經濟又有品質。

姆祖祖的傳統市場位在市中心,距離醫療團車程約十分鐘。由於位居北部交通的樞紐,中南部、馬拉威湖、坦尚尼亞等處的物資都在姆祖祖集散,進行交易,因此從週一到週日,傳統市場都人潮洶湧,有絡繹不絕的商人和買主。

車子由大馬路轉入了前往傳統市場的要道,已經可以看見路旁有許多婦女,頭上頂著一大盤香蕉,一點也不費力的沿途兜售著。剛剛靠站的長程巴士,坐滿了從鄰縣卡隆嘎來的旅客與小販,他們下車圍在車後,等著肌肉結實、孔武有力的車掌爬上車頂,卸下一箱箱貨物、一袋袋玉米粉與一籠籠的公雞和母雞。男人牽著後座高豎著柴捆的腳踏車,低著頭、汗涔涔地一步步前進。他們由五十公里外的杉林區一路走來,只要奮力地爬完這最後一個上坡,就終於可以抵達終點--木材市場。小男孩幫著哥哥,從手推車裡拿出一尾尾還在喘息的吳郭魚和土虱,整齊地排在帆布上,等待客人上門。

我看著手上的購買清單,今天只需要買青菜、水果、雞蛋、花生,這些都是團裡常需添補的食物。牛肉、豬肉在鄰鎮的活體屠宰場比較便宜,一公斤約台幣五十元,我們總是一次各買二十公斤左右,回到團裡後請鄧肯老爹切割分裝,儲存在冰庫裡。土雞可以在附近的土雞場買到。蝦蟹、貝類、烏賊等海鮮,馬拉威湖不出產,只能到首都的超級市場去買進口貨,因此要等有團員出差時順便買,一個月能吃到一次就不錯了。

才一下車,旁邊的芒果小販就向我招手。馬拉威雨季盛產芒果,顆顆飽滿結實,尤其有一個品種果肉特別細緻,可以媲美台灣的愛文芒果,每次買回團裡就迅速被一掃而光,只是不易買到,這攤今天正巧就有。小販開價每顆十夸加,約合新台幣四塊錢,我看看地上的芒果大概三十個,便問:『如果全部買下,算我多少錢?』

一番討價還價之後,以每顆七夸加成交。用什麼裝?塑膠袋可不是免費的。『一個五夸加。』隔壁攤的小男孩拎著一疊塑膠袋前來兜售。好在我早有準備,請法蘭克從車子後座拿出兩個大塑膠袋,於是小販滿心歡喜地把所有的芒果都放進去,並且幫我們搬到車子裡。我隨即走進果菜市場區。

果菜市場區是最熱鬧的一區。馬拉威廣播電台的音樂,從攤位上的收音機裡傳出,夾雜著此起彼落的叫賣聲、笑鬧聲,雖然都是我聽不懂的圖布卡語,卻不禁感染到這股蓬勃的朝氣,覺得活力充沛。我走在雨後泥濘的市場小徑上,一面瞧著每個攤位的蔬菜水果,一面盯著地上,選擇僅有的幾塊石板踩去,免得皮鞋陷入泥沼中。轉頭一看,法蘭克沒有跟上來,大概是遇到朋友,去聊天了吧。突然聽到熟悉的英文:『菲力普醫生,您來買菜啊!』

原來不知不覺間,已經走到安德魯的攤位。我在內科病房照顧過安德魯的哥哥,而認識了因眼翳病導致左眼失明的安德魯。從此之後,每次只要我到安德魯的攤位來買他的青椒、茄子或是鳳梨,都會有特別的優惠,而且他還會自願當導遊,把我介紹給其他菜市場的朋友認識。

當安德魯陪我一起在市場裡穿梭時,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賣花生的婦人提著嗓門用圖布卡語跟安德魯對話,安德魯霹哩啪啦地說了些什麼,造成眾人哄然大笑。我一頭霧水,只覺得隱約聽到了『天使』這個英文字重複出現。

『你們在討論天使嗎?』我自覺問了一個蠢問題。

『喔,不!』安德魯微笑地說,『天使是我在菜市場的綽號。他們只是好奇為什麼我會跟白人一起逛市場。』

『你怎麼回答呢?』

『我說這是我的醫生,他在醫院照顧我哥哥,不因為我們是黑人就瞧不起我們,所以我在菜市場也要照顧他,免得他被你們敲一筆。所以大家都笑了。』他帶著俏皮的語氣說。

真是個重情義的人。我又好奇的問:『為什麼你的綽號是天使呢?』

『因為朋友說,我雖然左眼失明,卻還是很樂觀,對人友善,總是帶給大家歡笑,就像是天使一樣。』他開心地說。『我們去那一家買香蕉。走吧!』

我看著安德魯純真的眼神,雖然只有右眼,卻毫不掩飾地透露出一種溫馨、祥和、樂天的心境。我們買好了香蕉,一起拎著大包小包回到停車處,法蘭克結束與朋友的對話,從市場的另一頭緩緩跑來。我和安德魯握手道別。

『謝謝你,安德魯。』

『喔,我才要謝謝你,醫生,又來照顧我們的生意。願上帝賜福於你。』說完,安德魯又跑回市場裡,消失在人海之中。

車子再度馳騁在大馬路上。我對法蘭克說:『你知道天使在哪裡嗎?』

『在天上啊。』他不假思索的回答。

『菜市場裡也有喔,我剛剛就遇到了。一個單眼失明的天使。』我轉頭向他說起故事的來龍去脈。

『人人都可以是別人的天使。這是聖經上教導我們的。你也是我們的天使啊。』法蘭克帶著微笑說。

不知何時,已經雨過天晴,陽光暖暖地曬進了車窗。

2009年5月3日 星期日

下一張牌


在美國面試被問到:『你希望五年、十年後,自己是變成什麼樣的角色?』

答案是:我不知道。

回想起來,我的人生,經常是處於隨遇而安、未如預期的狀況。求學過程中,以為自己會進入文史科系,但為了符合父母的期待,結果念了醫科。實習快結束的時候,突然蹦出外交替代役的選項,於是就成為第一屆到非洲當兵的役男,奠下了後來學感染科、愛滋病的因緣。過去未曾想過自己會進疾管局服公職,更未預期會有一天要去美國州政府工作。一路上,就像是下暗棋、或是玩梭哈,不知道再來翻開的那一顆棋、那一張牌,究竟是什麼?

看門診也是一樣,除非是熟客,否則永遠不知道下一位進來求診的病患,會帶著怎樣的測驗題進來? 也許是雙腳水腫、也許是莫名頭暈,在那翻牌的瞬間,有時我胸有成竹、有時霧裡看花,幸好在過去五年的住院醫師訓練中,已經被磨練出處變不驚的『膽識』。『膽』指的是勇於承擔、臨危不亂,『識』則是平時針對專業素養、人情世故的儲備。每當診間的門被推開時,即是挑戰膽識的回合開始,凝聚感官覺察、腦力激盪、言辭表達的全方位揮出,殫精竭慮、極耗心力,卻也是在一次次的翻牌驚喜中,確認自己再度完成一場演出。

2009年上半局進入中場,不知是誰翻出了一張『新型流感』的鬼牌,把全世界攪得心神不寧。隨著南韓、香港相繼出現確認案例,我們誰也不知道,附近那個國家、甚至台灣自己,會是下一張被翻出來的牌。從美國回到疾管局的短短幾天,雖然長時間工作令人疲憊,卻也領教了我們這個『防疫如同作戰』的團隊的『膽』與『識』。上週五晚間香港衛生署對媒體公佈第一例確認案例、封鎖維景酒店,隔天早上我們就掌握同機台灣旅客人數,在一天當中迅速聯絡到全數27人,把採檢、隔離的動作明快落實,得以暫時解除警報。下一張牌會在哪裡翻出? 未知總是讓人恐懼難安,但只要有備而來、勇於面對,總是能化解危機、逆轉致勝吧。

許多病患,從未想過在生命的此刻,會在牌桌上被醫生發到一張這樣的爛牌,霎時間改變了所有事。人生不如意事,十常八九。我常安慰自己、也安慰別人:『老天幫你關了這道門,就會在別處為你開一扇窗。』人生際遇難以預料,不妨敞開心胸,偶爾學一學賭徒心態:『下一張牌也許就是好牌!』關關難過關關過,過得一關是一關。

山窮水複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!